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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忆轮台落日时
罗新
那时候我们正奔驰在漫长的南疆公路上,驶过了一个又一个绿洲,跨越了一片又一片戈壁。右边是铁色的天山,沉默而高傲;左边是平旷如同海洋的塔里木盆地。如果我的目力足够好,我该可以透过这黄昏时分的沉沉雾霭,看南方,看那些常常在梦寐中召唤着我的景象。胡杨林古意苍苍,红柳包如海浪般起伏摇曳,而漂浮着白色冰块的塔里木河正静静流淌,当然,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沙海,那令人魂牵梦萦的塔克拉玛干。
那时候我有些紧张。第一次跨上马背向天山达坂进发时,第一次靠近有着皑皑雪峰的祁连山时,第一次爬上萨拉乌苏高高的河岸,看到统万城银色的敌楼时,我感受过这种紧张。象一个新兵,在战壕里等待第一声枪响。哪怕读遍了关于你的文字和图片,你仍然是陌生的、新鲜的、神秘的,你总是散发着不可抗拒的芳香。我闭上眼,描画着我的塔克拉玛干。你离我这样的近,你只在我的左方一百公里处。天山作证,我正在靠近你。
就在那时候,司机轻声的叹息让我睁开了眼。
那天夜里,趴在轮台宾馆的木床上,我写道:“美丽得让人忧伤。”
是的,美丽得让人忧伤。先是金光满眼,令人晕眩,接着就看到了美丽得令人忧伤的落日。大大的、圆圆的、红彤彤的太阳,就挂在灰色大地的西南角,从容、安祥,仿佛夜色沉醉的草原上飘起的悠长歌声。我要说,我从没有看到过如此之大、如此之圆、如此之红、如此之美丽的夕阳。那一刻我惊呆了,甚至听不见他们几个在怎样感叹。耳鼓里轰然卷起了澎湃的浪潮。天呐,你竟然可以这样。
前面是轮台。大地微微地斜向西南方向的轮台绿洲。汽车加快了速度,路边荒草瑟瑟的盐碱滩,稀疏而低矮的红柳丛,都从窗外一闪而过。我们正对着一片金光,飞速地向太阳靠近。你在哪里?你在帕米尔直插蓝天的雪峰上吗?你在和田河岸高耸的沙山上吗?没有任何东西阻隔在你我之间。大地平阔,波澜不惊。你温暖的光芒洒满塔里木,洒满天山,洒满这古老的轮台。汽车玻璃金黄耀眼,开放着秋日灿烂的野菊。面前笔直的道路反射阳光,看去就象一道长长的光柱。
可是太阳正在下沉。我盯着你,不敢移动视线。似乎你不是在下沉,而是有某种东西,某种黑色的东西,在缓缓上升。那是一幅黑色的丝绸吗?这黑色丝绸象是被风从塔克拉玛干吹起来,飘向你,再一点点地包裹你。你就这样消逝在冬夜的温柔中了吗?你越来越小的红焰,更有着揪心的美丽,如同绿萼梅枝上的一瓣春雪,晚夏长夜里屋瓦上的雨滴。
最后一抹红舌,似乎停留了很久。我们正要松一口气时,它突然不见了,被那黑色丝绸彻底覆盖了。太阳下去,大地一刹那间进入暗夜。车灯打开了,面前的道路再度明亮。我回过头向右边看。伟岸静寂的天山上,只有最高的一线雪峰变成金色,还沐浴在落日金晖中。又过了一阵,当前方夜色中星星点点地亮起灯光时,天山也最终消失了。轮台近在眼前。
美丽当然短暂,但我仍然要感激造化。几天以后,当我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考察时,还有人提起轮台的落日。寒冷的沙漠之夜,我坐在熊熊篝火旁,盯着水波般随风飘动的火苗,恍惚中又看到了那个大大的、圆圆的、红彤彤的落日。我想,生也何幸。
编辑:陈爽
2003-05-20 04:0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