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angf.net/03/004/005.htm
银币飞起
隔水观音
李靖拉开客栈的门闩,就看见了红拂。
红拂的脸兴奋着,泛着红光,可能还曾经奔跑过。眼睛在黑夜里同样闪着一种热切的光芒,吓了李靖一跳。李靖说:“你是……”红拂拨拉了一下散落在脸前的几缕头发,将它们夹到耳朵后,大声然而又急切地说:“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我们家老爷身后拿拂尘的那个人。你看见我朝你笑过的!”李靖说:“噢噢噢,有印象。……有事儿吗?”
红拂扭回身朝拐角的黑暗处张望了一下。这本来只是一个借口性的动作,因为她不知道可不可以被允许进李靖的屋子里说话,“我,”红拂艰难的咽下了一口口水,踮起脚来做势朝李靖的身后看去,趁着李靖也侧身瞅的空当,一溜身儿钻进了屋子里,四处打量起李靖的屋子来。“我听你说的外面好有趣,你带上我一道闯荡江湖吧。”红拂思虑了一番,大义凛然地说。
红拂的脸红着,表明她也觉得这么闯进一个陌生男人的屋子里很不合适。李靖局促地站着,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明黄的灯,幽幽地亮着,桌上的文具还铺陈着没来得及收拾,椅子上却搁了一把剑,在黑暗里霍霍地磨着牙,修炼着一个年青人的寒素与野心。红拂低着头不敢看李靖的眼睛,却盯着李靖的白衣服,那上面的褶痕在灯影下清楚异常,如同刀刻,红拂的心里就开始踏实了。红拂伸出手,拉着李靖的短衫的襟子,说:“你倒是说句话呀。”李靖看见一只手朝他伸过来,细长的手指,玉一般透明,指甲上还染着鲜红的凤仙花汁。李靖看着这些,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雄图霸业仿佛都远了。李靖的眼中漾出一抹柔情。
红拂说:“你愿意带我走了,是不是?”
虬髯客一杯接一杯地猛灌,希望能够忘掉红拂。
虬髯客说:“红拂妹子,你跟俺走吧。妹子天仙样人,整日家伺候杨素老匹夫,真真屈死妹子了。妹子有所不知,俺本是新罗国皇子,只因朝中奸人当道,为保江山社稷,俺便效那晋公子重耳,隐姓埋名来到长安城,方知中国也是战祸将起。俺已细细策划,只待中原乱起,便可坐收渔人之利。此间非久留之地,翌日俺一统中原,妹子就是一国之母了!妹子素有见识,是个女丈夫,俺平生最最敬重妹子这样的女子,若能得妹子相助,大功必成。”
红拂说:“义兄休得胡言!吾观义兄言谈举止,有龙凤之资,如兄所言,自当以社稷大业为重。红拂一介女流,闺中弱质,力不能握寸铁,智不足辩四方。吾兄竟以国是相托,岂不折杀红拂?吾兄既有此志,何不倾力结交贤能,使良臣得明主事,良禽得梧桐栖?大丈夫何患无妻。红拂志不在此,义兄请回吧。”
虬髯客叹了口气,说:“妹子难道便舍得在豪门深宅虚度年华?”
红拂看看天,说:“义兄心在庙堂。红拂心在山林草泽,虽豪门深宅,处之无异。”红拂敛衽端坐,明丽不可方物。
杜丽娘的小丫头春红大闹学堂的时候,问:“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俅’?”那个腐儒陈最良说:“就是窈窕的女子,君子要好好地求她。”
李靖点点头,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逃亡开始了。”
红拂羞怯地把手交给李靖,便跟着他一路狂奔。红拂的头发乱了,上面的金钗先是慢慢松动,接着“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红拂的头发很长,一路奔着,都披散下来,远远地飘在身后,就像一面招展的旗子。红拂的头发又黑又亮,在奔跑中上下起伏,就像一匹纯黑的缎子,闪着诱惑的光。李靖说:“红拂,你看起来就像一匹自由奔跑的黑马。”自由,自由,红拂听到这个词,快乐地大声尖叫起来。
奔跑成了一切。红拂的脸兴奋着,眼睛里发出熠熠的光芒。身边就是丈夫李靖,她可以看到他衣领上沾着她的一根长头发,柔柔地弯曲在他宽阔的背上,这一切多么温馨,仿佛是她一伸手就可以够着的那根丝线。红拂喜欢这样的生活。红拂要醉了。红拂说:“我希望永远这么下去,不要停,手拉手。不知道要去哪儿,却总要奔向一个地方。后面总有追兵,却又永远不会追上我们。”
李靖说;“什么匈奴未灭,什么马革裹尸,假如可以选择,我愿意陪你终老江湖,再不问世事。”
那是夜奔的华彩乐章,高亢的京胡扭曲突兀却仍然百折不挠,明亮的小梆子凌乱得快失去了步法。红拂和李靖在逃亡中感到了无上的自由,他们衣袂飘飘,恍如神仙美眷。
虬髯客轻轻敲开了红拂小楼的门。红拂的小楼紧靠着一条巷子,巷子里的天是狭长的而安静的。既没有无意中闯入深巷的落魄秀才,也没有被墙里秋千所吸引的多情公子。红拂没有机会想象日后大唐长安的开放气魄和大宋东京汴梁城的豪华风物,红拂只是尽日寂寞着。
虬髯客身披着猩红的大氅,虬劲的眉毛斜入鬓角,那浓密的胡须,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抖落一地风尘。红拂看着他,不由得起了羡慕。以这样的造型,在一个马滑霜浓的四更天,敲开一个陌生女子的家门,在长安城里,该是最令人心动的传奇了吧。红拂说:“你是……”还没等她说完,虬髯客急急地一侧身,将她拉进了屋子。“嘘——,你别害怕,外面有官兵,我只在这里暂时躲避一下。”红拂拉下床外的帷帐,说:“你躲进去吧。”
红拂许多年之后都能记得当时的情景:恐惧,神秘,窗外嘈杂的马蹄,和自己的心跳。我的手沁出冷浸浸的汗,我的嘴唇变得煞白,我的腿肚子大概在抽筋,我的身体微微发抖。虬髯客正在凝神倾听窗外的动静,黑暗中他的侧影充满力度,还有诱惑。那马蹄声就象笼罩在我们头上的灭顶之灾,然而我却又实实在在地感到一种混杂着的难以言说的无比甜蜜和幸福,仿佛在暴风雨之夜恬然入睡的孩子。
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四周突然便静了下来。虬髯客敏捷地跳下床,谨慎地舔破窗纸向外张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虬髯客说:“愿意跟我去新罗国吃烤肉吗?”红拂使劲地点点头。虬髯客拍拍红拂的头,说:“呵呵,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你去。”
“不!”红拂大喊一声。
李靖又变回了有志青年,要推翻隋炀帝的残暴统治,要找到圣明的君主并为之效力,要在乱世中出人头地,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红拂称李靖为“老爷”,自称是“贱妾”。红拂有时候也写诗,不过写得很象李靖的奏折,后来红拂也发现了这一点,就不再写了。红拂出外的时候排场很大,因为她是当朝李卫公夫人。红拂在轿子里坐得四平八稳,仪态万方。红拂已经很少有机会奔跑了,曾经有几个小丫头在庭院里追跑打闹,还被她严厉地训斥了一顿:“成何体统!”
夜奔结束了,追兵没有了,音乐停止了。
红拂说:“红拂夜奔夫君,已非良家女子所为,心中固常悔恨。然每念及夫君待我之恩未报,遂忝颜随侍左右。夫君若因儿女私情便歇了定国安邦的心肠,可不教天下人小觑!”
红拂觉得自己象个圣人。
人生,有时候真是令人难办的事情。
就象那枚银币,你看得见银币飞起,却看不见它尘埃落定时哪面朝下。
2001-07-18.14:26:36
赵楚
时间:2001-07-19.05:05:39
附记:本故事系根据某专于夜3:00后播放之遽难看电视连续剧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