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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妹妹嫣娘
隔水观音
“阿娘,嫣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真儿伏在我的肩上问。我心头一动,抬起头望着窗外漫天飞雪,轻轻抚摩着真儿的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嫣娘是怎样一个人呢……”
雪花卷着我的思绪回到开元五年。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年份,嫣娘的故事是从这一年开始的。我十五,她十四。我们家住在长安。那年的清明,我和嫣娘一块儿去踏青。我们一身男装,骑着两匹大红马,一路嬉戏。那真是长安最美丽的日子,哀而不伤的清明节,路旁的柳枝冒出毛茸茸的新绿,嫣娘的心就像柳芽儿一样野野地收不住。一个白衣少年站在一株古柳下,折了枝柳条,望着清明的雾气发呆,嫣娘骑马经过他身旁时,举起手里的鞭子轻轻一甩,把那根柳条卷了过来。白衣少年脸上露出愠怒,不知死活的嫣娘却仍在马上一副笑嘻嘻的小无赖相。那个少年抿着嘴,突然伸手拽住鞭稍,把她从马上拉下来,没等她爬起来,便用柳条狠抽了她一顿。之后扬长而去,剩下惊愕的我和狼狈不堪的嫣娘。叙事往往是累赘的,有些话,有些事,你不知道它蕴含了什么天机,这使漫长的人生显得有些丧气。
“嫣姨一定看上了那个白衣少年!”真儿用小女孩的慧黠试探地问。我有些无可奈何,发觉女孩子对爱情几乎是无师自通的——仿佛当初的嫣娘。嫣娘回去之后就因为那顿鞭子而大病了一场。从春到夏,又由夏入秋,嫣娘病仄仄地数着春花秋月。记得那年八月十五晚上,她一个人在房中,折了枝桂花,定定地出神,眼泪骨碌碌地从脸颊上滑落。我想,清明时节,一个柳树下的白衣少年,这可能是嫣娘儿时的梦郎吧。至于那些泪珠儿,可能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为谁流的,或许,嫣娘只是想在十四岁时将少女的眼泪流给某个少年。那年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出嫁了。在戴上喜帕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嫣娘,隔着我的泪水,不知怎么,我感到有种终于能离开她的轻松,还有惆怅。
真儿叹了口气,说:“阿娘一出嫁,嫣姨岂不是要寂寞死了?”我轻轻的摇摇头,认真地说:“这才真是造化弄人,那个白衣少年竟是陈逸骏,与嫣娘自幼定过亲的。”真儿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陈逸骏在我家的出现是一场灾难,嫣娘在初见他的那一刻几乎要晕倒,然而他竟已忘了那个被他用柳条抽过的调皮少年。这让我很为嫣娘抱不平。陈逸骏此行是为了退婚,理由很简单:另一个少女扮成男装与他一道上私塾,后来,两人发誓要生死不离的。假如我晚出生些时日,也许会用“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或者将他们比成梁山伯与祝英台。但在当时,我已经无暇去欣赏陈公子的恋爱故事,而一心地偏向我的妹妹。嫣娘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像只可怜的鸟儿。嫣娘好像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这才想起所有的眼泪都已经献给了清明柳树下的白衣少年。
“嫣姨很漂亮吗?”真儿打断我的话。我抚摸着真儿的脸庞,爱怜地说:“是的,她很漂亮,你长得就有几分她年轻时的模样儿。”真儿的脸漾起少女才有的光彩。我胸中隐隐有些骄傲,我的女儿。不同的是,一样人儿,两处风光。陈逸骏到底还是退了婚。嫣娘在退婚与失踪之间这段日子里,异乎寻常的爱惜自己。她坐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梳好头发,谨慎地插上翠钿与珠花,她用浮着茉莉花瓣的水洗脸,洗得极细致,极温柔。直到有一天,她失去了所有的耐性,走了。剩下忧心忡忡的全家上下。我说:“那会儿,全家人都在四处找她,我因为有了你,只好在家呆着,不能时时去你外公家探视。”真儿有点怜惜地看着我,问:“后来呢?”
我从来没想到她会出家当道士,然而当她一身道袍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伸开双臂紧紧抱着她,痛哭了一回。“我敢说她是天下最美的女道士。”我对真儿说,“我听别人叫她妙真仙子。”真儿也许不知道妙真在东都洛阳的盛名,我打量着嫣娘,想象她站在一群洛阳名士中的绝代风华:她淡扫过的蛾眉斜入鬓角,顾盼流转的眼波融化万古的玄冰。她和他们推杯换盏,应酬唱和,席间她的宽袍大袖上下翻飞,像只不知疲倦的蝴蝶。这是我的嫣娘,是我总想走进她心里却怎么也走不进的妹妹。
那天晚上,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同榻而眠,她的头懒懒地靠在我肩上,把我的一缕头发缠绕在手指头上把玩。这个如真儿般孩子气的举动激起我母性的温柔。我注视着她洗去铅华后依然美丽的脸,禁不住问:“为什么要走?”她说:“没有牵挂了,就离开呗。”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通了,试探地问:“你——一个人吗,现在?”她漫不经心地说:“假戏真做的有很多,认真的只有一个。”“还是那个陈公子?”我知道陈逸骏是嫣娘心头一个永恒的伤疤,为着退婚之辱,更为着她反而对他牵肠挂肚。嫣娘是个美丽而骄傲的人,为了维持骄傲,宁愿以美丽为代价的。我想象不出,还有谁值得她认真。她轻柔地吐出一句话,像是怕把我惊吓了似的:“他叫李太白。”噫吁嘘!我知道那个“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就田”的游子,直到哪个“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翰林,却不知道那个使嫣娘认真的人叫李太白。“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了。你不是能默默守在房中等待的人,他也不是能跟你长相厮守在家中的人。”嫣娘神情黯淡地说:“太没有意思了,洛阳是个伤心地,我不想再淹留了。”“回来就好。”其实长安又何尝不是伤心地呢?只不过洛阳是具体而清晰的,长安却仍是当初那座灯火楼台,用遥遥的距离嘲笑着她、引诱着她,让她远望而神往。就在我思潮起伏的时候,嫣娘已经沉沉睡去了。
我望了望窗外,大雪愈加浓密了。博山炉中香烟袅袅,真儿伏在我的腿上,似已听得痴了。我记起嫣娘的一句话:“你迟早会老的。”我有种抱紧真儿的冲动,希望能从她身上获得力量,然而固执的她却一味要问嫣娘的下落。我只得告诉她,嫣娘去了西域,跟着朝中一位将军去的。“你又找到新的情人了。”我笑着对她说。将军是在打猎的时候遇到她的,她站在荒野上,远远地向他伸出手,细长的手,柔嫩而多情。她的姿态就像盛开在阳光下的向日葵,热烈,疯狂。将军打马过来,一抄手将她拉上了马背,正如当初的白衣少年将她拉下马一般。她脱下了道袍,换上胡姬的衣裳,义无反顾地走了。
“你嫣姨是一个寻寻觅觅的人,她要的是永恒的爱,然而世上本没有,可她还是要去找。”我终于可以回答真儿那个问题了,“她这一生也许只爱一个人,不是陈逸骏,不是李白,不是将军,而是一个白衣少年,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的人。”真儿入神地听着,眉间俨然有当初嫣娘的影子,野野的,嫩嫩的,那是清明杨柳枝的味道。我心中不由冒出一丝惊恐,也许,她也有了一个柳树下的白衣少年可以一辈子寻觅。我不安地斥道:“真儿,回去读书,不许再问大人的事!”
真儿不情愿地站起身,一推门,便愣在那儿,半晌不言。我急忙过去,却见真儿喃喃地说:“嫣姨?……”庭中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美丽妇人,缓缓地向我伸出手来。
看来,我真的要晕倒了。
[后记]我对唐代的女道士抱有极大的好感,那是自由与美丽的代名词。当然也有说她们是高级妓女的,但相对后世秦淮河上诸芳,她们有一颗自由不羁的心灵,这才是最可贵的。
2001-04-07.18:14:19
隔水观音
时间:2001-04-07.18:19:50
改正 ”直到哪个”为“知道那个”。
天襄
时间:2001-04-08.05:38:51
好文章!记得读<<吴宓日记>>第二册,
内有陈寅恪与吴宓论四种男女之情,里面第一种
就是讲自己凭空想象一绝美之杜丽娘形象,
朝思暮想,形神皆似圣女!
看到阁下文中那“永远找不到的人”,有所忆,
特补充此节于此,具体细节已记不得了,
有兴趣者或可找来吴宓日记一览。
澄潭月影
时间:2001-04-08.11:42:16
永恒的,没有的,找不到的...
唯美的小观音!呵呵~~
达朗贝
时间:2001-04-09.23:02:28
如读苏曼殊
小胖
时间:2001-04-11.17:41:53
现代爱情故事。
有几分像张曼娟的《鸳鸯纹身》。
呵呵。另外说一句,
据说李太白是个黑胖的丑男。
隔水观音
时间:2001-04-11.17:58:03
那我妹妹岂不要哭死?
鲁言
时间:2001-04-19.10:50:07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喜欢对这个故事的叙述,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背景,文后的后记则更煞风景。作者在正文倒数第三段的“道白“是画蛇添足;应当给读者一些想像的空间(这可能是<算命>的成功之处)。
当然,我喜欢与否并不重要;不过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文艺评论的样子,说三道四而已。评论总是比创作要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