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http://wangf.net/03/003/004.htm

很久以前在拉萨...

赵楚

那是早已随风远去的往事了。

倘若是在我一步迈入茫茫黑夜的最初时候,情窦初开,不识愁滋味,却突然遭遇这样的激情和继之而来的空前的沮丧,我在颠沛中沉重的心一定会长长地感喟:“哦,多么沉痛!”可现在,——感谢上天!——一直跟我作对的命运似乎缓和下来,扛着大镰刀的死神也不见一丝阴影。现在,我终于有平静的一刻,站在被渐渐干枯的草围拢的门前,数着收获人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看天色快暗了,而穹隆顶端的小孔里的光亮却越加清晰,我知道,爱情和诗歌都已成过去。而现在,仅仅回忆就能够说明一切事了。

那是在一场暴力之后,浓郁的鲜血被人们从街道和武器上擦净,日子是连续的阴云密布的日子,一夜之间,我失去了这些:妻子,工作和人们的尊敬,甚至重新生活的机遇。于是,在这样一种贫穷、孤独和不公正的状况中,我决定远行。

那年十月的最后一天是我三十岁生日。入夜,街灯刚刚点亮的时候,我提着几件衣服、最后的一点钱和简单的用具,搭上了一列迅速奔驰的火车。接着是火车,火车和汽车,短短几天,我来到了拉萨。直到现在,在这一片自嘲和宁静的空闲之中,我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单单选择了拉萨;如果我返回东部的故乡,那不仅是离别多年的亲人所希望的,那丘陵上一望无际的平坦荒坡,经过了坡顶的交叉蜿蜒的小路,那随地势起伏的不规则的田园和错杂在中间的水塘,尤其在春夏之交,涌流千里的金黄油菜花,还有那十里小小的蜿蜒的运河,十里葱绿的槐树,那一群群斜斜地冲向晴空的麻雀……噢,这些令我心动的景色啊!为什么没有在那时把我带回去呢?

或者,就像那些自负和失意的年轻人常干的那样,如果我也奔向纸醉金迷的南方,——这在那个沉闷、无聊和绝望的时期,商业和热带的南方毕竟是梦幻的河流唯一的流向呵。可是,我竟然朝更陌生、更迷茫、更离舒适的喘息之地遥远的方向而去!由此看来,那时我的心意竟是多么迷乱,而求生的意志又是多么细微,这,注定了那件事的结局。

初到拉萨,为了生计,我以极低的报酬在一所大学授课。旱季的高原之都早晚已是寒气砭人;跟内地的城市一样,也是由少于一半的市民、多于一半的军人和警察以及遍地灰尘所组成,除此以外,这个城市,由于本地人崇信佛教的悠长传统,大街小巷里成群成群的野狗也提供了挺不错的景观。人们不难想象,我那时的心境主要是焦虑和多愁善感。生活的航船已触礁;虽然在此之前的道路也并非平坦,可随着幼年时对知识生涯的向往渐渐变成现实,再加上周围被习惯的巨轮所转动的生活图景,我总是觉得,在我的同胞们不幸沉溺的茫茫海洋中,我总算有了一具哪怕小小的却可以凭借的小舟;——可意外的转变还是降临了。

所以,在那些初到拉萨的日子里,我对现实和未来都还没有看清,以致在盘算举措的时候,矛盾的念头往往无法取舍。有时,在创痛稍止的时刻,我看到了,从此以后将走的是一条倍受艰厄、孤苦伶仃的荆棘路,潦倒和常人无法想象的窘困将是我唯一的伴侣。噢,对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自幼内心高傲、珍爱美丽事物的人来说,还得加上如此在人群中生活所带来的深深羞愧,我想,到那时,也许只有那发自内心的,没有人听见的不懈祈祷和抗议才是我的唯一慰藉。但另一些时候,特别是当我不自禁地向空虚和黑暗中凝望的时候,被夺去的往日的气味和影子还依稀可辨,每当在这时,我就感觉到在致命伤口不能企及的灵魂深处,青春的灰烬会抖动,会涌现细小却激越的缕烟,因此我就会幻想,也许现在再播种误掉了节气的庄稼还不晚。我就是在这般迷离矛盾的心绪中遇到了她。——啊!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青春时代的温柔的回声!

大约是十一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三点钟光景吧,懒洋洋的阳光自窗户洒满我客居的小房间,四周静得像油画中的干草堆。我正对着窗外的几曲河轻轻念诵一本书,仿佛是读到这一段:

只有他独自一人在这里漫步,晨曦中的树林重又显得美丽非凡!赤枞树一株株,树干宛如圆柱,恰似广袤无际的大厅,覆盖着苍翠的穹隆。可在为数不多的矮树丛里,这里或那里的一夥夥覆盆子,在她们之间,有一块好几里路宽的青苔地,那儿,长满了低矮的越橘和石楠树……

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幻觉似的步履和敲门声。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她穿着深色的短毛衣,快要曳地的深色长裙,还有,整齐地拢在脑后的发辫,那圆圆的、被高原上的风和阳光变得微红的脸颊,特别是藏在镜片后面的一对大眼睛,——那是一对多么热烈、多么充满困惑、可又多么富于优柔和泪水的眼睛呵!她问着我的名字,说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女孩的表姐,是因那女孩的委托来看望我,而且,她也在我刚离开不久的那个城市求学多年,但这一切我都未注意。因为,我那时的生活正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奇特时期,噩梦般的未来已摆在我面前,可早年堂·吉珂德的孟浪情怀却又时时在胸中死灰复燃;总之,在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她似曾相识的举止模样正好勾起了我对早年欢乐的记忆,一种没有任何现实根据的、却又无比强烈的希望猛然打开了把我和幸福的往昔无情地隔开的栅门,使我莫名地感到,坐在这个萍水相逢的人面前,就是重又进入那永不能回头的童话般的园林……

黄昏来临前,我们坐在一家依傍尖利赤裸的山岭的甜茶馆里。那不远处通往四川和内地的公路上,零星驰过的汽车的轰鸣声不时传来;那些粗糙的木头桌子和带一边扶手的椅子,那东说说、西说说,安详却又充满芳香的气氛,这一切都使我格外沉醉于失而复得的往昔!我谈到刚刚离弃我的闪闪发光的生活:诗篇,书本,曾开满我心室的白日梦的花朵,那比花朵更美丽诱人的读书人的友谊和爱情。更远一些,我谈到了古代:黎明前打着瞌睡去应召的小官吏,喜欢水果和彻夜秉烛舞蹈的好皇帝,那在春天的桃花中遇到了意中郎的农家闺女,那骑着瘦马,走遍天涯去寻找一段歌、一壶烈酒、一场大暴动、一伙好兄弟的高大青年。我就这样对她倾诉着,展现着我眷恋忘情的事物,直到青白的暮蔼在群山间消尽,直到夜深,她走后,兴奋之余的格外空虚、寒冷重又把愧疚、痛苦和绝望带到我眼前,——那是一个何等黑暗的时代!我重新想起,我热爱的事物在遭到无耻的唾弃,我视为手足的人们在被侮辱和迫害,他们愤怒和无助的呻吟在广大的国土上回荡,他们的血渗透我每日畅饮的清水,可我却在虚妄的沉醉中无所作为!那时,难以自禁的回忆把我的心汹涌地推向她身上,可每一次,深深的、如火如荼的自责又把我猛然掀开。

两天后,在交替的期望和负疚中,我又见到了她。我毕竟还是渴望着再见到她,尽管命运的打击的创痛已把这愿望变得非常微妙。这一次,她带来了一叠诗稿。凝视着她默坐抽烟卷的样子,一种我熟识已久的悲哀袭上心头。我竭力克制着使人眩晕的悲哀,徒劳地猜想:这个无声地喷吐着烟雾的人儿,这个各方面都还十分孩子气的人儿,为什么竟也把难言的衰竭和憔悴写在脸上?而究竟又是怎样的一些莫名的烦恼、怎样的渴求和焦躁在把她引向诗歌?她写到:

……留不住的亲人

靠不住的季节和处所

她还写到,“盲目的妇人在黑暗中晶莹的、止不住的泪水……”那时,我毕竟才受到命运最初的打击,还相信祈祷和赞美的力量,没有学会尖叫、诅咒,更没有想到在暴风雨的旷野中大声对神的正义加以控告。因此,她的这一切在我看来,无疑是同自己一样,反映了一种热爱幸福却为不幸的世道所扭曲的向往,一颗被横暴的无知所捆缚的善良的心!于是,她在我身上唤醒的怀旧又为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愫加强,而直到那个巨变的前不久,善良和不幸的人站在一块儿抗拒命运的暴虐,这一直是我最经常的想法。

多亏生活给了我这宁静和欢悦的一刻!使我能清楚地看见,那时在青春余晖里的我是多么愚拙和可笑。那会儿,我的心已被她所激起的种种妄念所征服。我忘掉了周围窒息人的苦难和黑暗,甚至,在每天思念着见到她的心境中,连久久折磨我的愧疚也渐渐平息。我开始在心里重温那些自少年时代就令我感到幸福莫名的词句: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等等,等等。为此当她不在的时候,我又安静地坐到书桌前,重新拿起笔,让灯光铺满面前的白纸,听烦啸沉静下去,而难以察觉的却是汹涌强大的情怀在灵魂最深处苏醒,吟诵直达天穹的呓语:

人不是生来注定要被打败的;因为,对根源的追忆和爱会给人不可战胜的力量,会给迷途者指引跨过烦恼之河的桥梁。回忆就是永生。赞美就是力量……

呵,回光返照的、壮丽而转瞬即逝的青春!由于她的到来,我重又想在这世界上做这样一个人,诚实地工作,按大家的方式度过每一天,每一年。我中断多年的户外活动的习惯也恢复了。有好几次,我们从我居住的校园往东走,穿过几曲河边的围墙门,然后就在细沙和鹅石的河滩上漫步。黄昏深沉的时候,清冽的微风已浸入城市周围的山谷。我们走上狭长的大桥,旱季的几曲河变得像绿澄澄的一溜静云,我们在桥中间停下来,看河水无声地在昏暗中流向西部,河心的小洲上一棵不落叶的大树在微风中轻轻颤抖;更远一些,我们看到,在荒芜杂乱的桥的一边,在川藏公路紧傍的峭壁的顶端,一道道红、黄、蓝、白、绿相间的经幡正在初降的寒气中飘扬!

“我们走到成都去吧。”

不止一次,我这样对她说。我牵着她温顺的小手,沿入夜时黑蒙蒙的川藏公路而去。她总是默默相随,似乎沉浸在某种难得的、心事重重的欢乐之中,只是偶尔抬起头,用闪烁着疑惑和空虚的眼睛把我凝视。每当在这时,我就会想,这是一个多么渴望幸福和爱情的人儿!

整整三十天,我就在命运之潮所卷来的小小回流中度过。正如有智慧的人所说,“那是收割以后,霜降之前,短短一段时光。”是呵,在这意外出现的柔美尾韵中,巨大的人生创痛被虚幻的少年人似的烦恼所代替,而奇迹般的快乐却使断肠天涯覆上了天堂的光芒。整整三十天,我牵着她的手几乎走遍拉萨的大街小巷。大清早,我们冒着还未退尽的寒意去布达拉;半路上,吃早点的时候,我们发现冻僵的嘴唇忘掉了怎样咬东西,可她告诉我,以前,她宁愿每天睡到午饭前,直到高原的白天已炽热的太阳把城市烤暖和。

在庄严的佛像跟前,我看着她轻轻地在供奉清水和酥油的案前停下来,轻轻把双脚靠拢,把右手扶在古朴静穆的祭坛的边沿,然后,轻轻地,沉重地,把前额弯俯到神圣者慈祥、沉默的面前!——哦,我还忘记提起她原本有另一个民族的血统,她其实是这块土地的女儿,因而在她的心中自然存在着一份格外强烈的宗教的情愫;且这印象如此鲜明、如此不经意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当时,我只是在霎那间感到她小小的、随波逐流的身影变得从未有过的真实、美丽和忧伤。即使在以后,经过漫长的为残酷的命运追逐、戏弄的荆棘之旅,这一幕虽然也常常不自主浮现在脑际,成为鼓励我冲进更深的黑暗地带的一个力量源泉,可它真正灌注于我生命中的教训,直到此刻,直到这彻底无奈和最后平静的时刻,我才完全明白:原来是爱,是流经我们身心的绝望、无助、虚幻但却不可抑止的爱的洪流,在把我们用世俗的烦恼斩不断的纽带牵拉到伟大的归宿的怀抱。而失去了感受爱情的心,也就自然失去了来自极高处的强大的精神支柱和慰藉,因此也就只能在没有家园、没有归宿、没有一丝欢乐的无边黑暗中漫游。可这正是我离开她以来、很久以来的生活情形。——原来,我所经历的种种辛酸、艰难和屈辱也只是咎由自取!没有爱也就没有了幸福的根源啊……

后来的几天,我们去了哲蚌、乃穷和其他一些拉萨有名的地方。更多的时候,我们哪儿也没有去。每天,我待在客居的小房子里,读书,思考和写作,她则从上班和父母家所在的西郊骑车来看我。那样一种相依、倾心的日子仿佛盛开的昙花,无端端就呈现眼前,让人产生一种此时即是永远的感觉。对时代的批评已渐渐沉入心底,创伤的表面已为薄薄的血痂平复。有时我甚至会想,即便在我眷恋不舍的早年生活中,我也不曾享受到这般温暖、平和的时光;进而我会忽略掉命运在我心中造成的巨大破坏。——但是,我是太沉醉于美妙、欢乐的心境中了!就在我好像摆脱了恶梦和彷徨的时候,它们却以另一种形式更隐蔽、更坚定地潜入我的思想。那时,正如每一位被恋爱的飓风所袭击的人会做的,我一边如饥似渴地品尝着我所邂逅的人儿带来的美好时光,另一方面,不可避免地,我就会思考起这个最自然不过的问题:

“我将给予她怎样的一份生活?怎样让她真正地、长久地幸福?”

——啊!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多么准确而直截!我将给予她怎样的一份生活呢?我将怎样让她感受到那独一无二的、惟有我才能跟她共同创造和保存的幸福?更进一步,我开始向自己提问:究竟是什么使她如此遽然地走进一个孤独的浪子的心灵?……在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之中,我才恍然大悟,那在那时的我和她之间的温情和欢乐为什么总是让人感到淡淡的忧伤,为什么即使在我最沉醉、最受到默默而渴求的目光鼓励的时刻,我也没有勇气把她拥在胸前,给她热烈的、定情的一吻!原来,甚至在那些心情荡漾、神迷意乱的时辰,我深受命运创击的心也以我不能明白的却是有力的方式提示着:我不能让她幸福!

谜底揭开了,可它是冷酷而简单的答案。是呵,我能给她什么呢?我,一个徘徊在恐怖和私欲横行的生活之外的浪子,一个为偶然性所任意摆布的局外人,到底能替我心爱的、日渐沉沦的人儿做些什么呢?教给她诗篇和过去到处传诵的书本吗?教给她祈祷、忏悔和赞美的方法和信念吗?还是教给她像大地和星空一样长久的生活理想:诚实地劳作,虔诚地感激每日的清水和面包,坚贞地等待光明的奇迹,无畏地蔑视死亡,用毕生的一切为神圣的真理、自由和美德而斗争?……啊,够了。那时我所拥有的那些虚无的、在我爱幻想的心中频频闪现的财富,我惟一会做的事情,在那个时代的黑暗生活中,除了给予和我结伴而行的人带来赤裸裸的灾难,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结果吗?

我也忽然明白了,是什么命定的力量把我和她推到一起,——是转瞬即逝的早年欢乐,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经历的、千年一遇的节日前夜的那一小段鼓励梦想和创造的时期,它刻在我们身心的隐约印痕使我们相见如故,一见钟情!可它也正是那使我们在现实中蒙受失败、羞辱和重重痛苦的根本原因。

我不能使她幸福!自从这响亮的声音在我的意识中嗡嗡作响,我就真正看清了,命运给我的第一道创伤有多深,它不仅仅夺走了早年微小而珍贵的欢乐,它还在那鲜血和幽暗的裂口里埋葬了一代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就这样,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随着高原上隆冬的咔咔脚步声越来越清脆,那关闭青春和回忆之城的最后时刻到了。——赞美呵,永不遗弃世人、与大胆的亵渎者和解的上苍!现在,在灭亡和审判的辉煌厅堂门口,我迈入茫茫黑夜之前片刻的景象已历历在目。

那是新年前拉萨最寒冷的一个晚上。像平常一样,拉萨人在日落后就都回了各自的家,空阔、冷寞的街道上,除了觅食和低吠的一群群野狗,除了偶尔疾驰而过的一、两辆警车,很难看见什么行人。又是手牵手走出异乡的小小蜗居;又是冬天夜晚的漫长的道路。可这一次,没有告别,没有泪水,也没有对狂喜的重逢的憧憬和咕咕山泉般的殷切的叮咛,仿佛,一种肃穆、沉重的悲伤使我们看见了今后彼此的生活,那惨痛、绝望的沉沦渊薮!对此,我们卑微的话语和反抗的情感将完全无用。

我们静静地从学校所在的东面往她家住的西郊走去。没有街灯的街道显得格外寂寥。可那天却是个月圆的日子。我们转过自治区政府和文化宫前面的一条街,往左踏上了横穿城市东西的干道,她的家就在这条柏油路的尽头,而两个月之前,我也就是沿着这条连接青藏线的大路来到高原之都。遍地如雪的月光不禁引我抬头,我第一次如此亲切地目睹了高原的夜空:远处是高耸的、尖利的山岭的深暗轮廓,从那儿往上面直到头顶是墨蓝而深邃的天幕,璀璨而稀少的星星发散着银子的光芒,两三朵高大、直立的微暗白云屹立不动,好像傍晚幽静的湖泊反映着神秘、威严的雪峰,说不出的让人恐慌和畏惧,说不出的鼓动着人心中不能表达的、咬紧牙关的愤怒。一路上,我就望着这梦幻一般的云影,大脑几乎停止了思想。

走过布达拉,快到药王山前面的电视台了。这是更加寂寥、空旷的一段。忽然,我感到,冰冻的空气中某种焚蒿草般的薰香在扩散,可同时,那紧紧攫住我左臂的手却松开了,一阵阵从未体味过的寒意顷刻把我包围,甚至使我怀疑是否真的听见了那一声轻微的、短促的叹息!

“你,回去吧……”

我们在大路中间站住。难道还用得着说别的吗?——哦,不!是时候了。她又一次把那双大大的、空虚的、充满莫名的渴求与疑问的眼睛转向我,我感到那双眼里有一瞬间似乎爆发出一束奇异、强烈的闪光,但这无比耀眼的光芒马上就熄灭、消逝在更空虚、迷惘的神情之中。我木然地抬起双手,替她把头巾扎紧,凝视了这个瘦小的、姿态温顺的女孩一秒钟,然后,便毅然转回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我没有再回首。我走得很慢。我也没有看到她是怎样一个人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家的。

我甚至没有再抬头看夜空,只是在又经过布达拉的时候,一阵急迫的、几乎刺破我心脏的感觉复苏了我麻木的神经,我感到不能克制的冲动在把我的心卷向身后。但我只是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朝左面半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在墨蓝、微明的天幕下,越过红山下依稀的灯火,古老的布达拉静默地矗立,好像一排排身穿深色僧衣,从山脚一直站满到山巅的僧侣,全都在纹丝不动的肃静中变成了庄严的塑像,而在他们朦胧身影的上方,难以察觉的微风正把巨大的云朵撕裂,好像一座座通天的雪峰在无声地、凶猛地、壮丽地崩塌……

1991年12月,某日,于拉萨

附记:有时你会很感慨命运的潮水,这都是太平常而已经不经意的感叹了!但是,作为身受者,你还是会在那些小小的奇迹来临时生发小小的惊讶。十年前,我在遥远的某地写下一些字;十年中,我与这些字各自西东,仿佛再也不会见到它们了。然而,它们回来了。以我难以预知的方式,回到了我的眼前。

2001-04-25.22:50:15

阿拉

时间:2001-04-25.22:56:36

已读

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