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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冬季——贩点子旧货,不要见笑:)

隔水观音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却把桃花换酒钱。

桃花岛主黄药师惊才绝艳,当初却是没想到后世文人会如此赞他的桃花。在春日里,那些桃花醉人地怒放,有一种燃烧天地的气氛,灿烂,又是灿烂。黄药师便在桃花林中练习他的落英剑法,汪洋恣肆的剑气震得漫天的花瓣象飞雪一般飘飘洒洒。看到落红成阵,他便有种打通天地的成就感。在剑尖轻轻划出的某个时刻,他总是突然停住剑势,闭上眼睛,倾听最后一片花瓣落在剑尖上的声音,那是天籁。

曾经有许多人四处探询,想解开桃花岛主的身世之谜。在后世武林中流传颇广的一个传说认为,黄药师的师门是青城派,甚至据说从他那披离徜恍的剑招中还能看出当年空尘子的影子。空尘子是他师父,盈蝶舞是他师妹,师父和他同时喜欢上了师妹。他那美丽轻盈宛如一只蝴蝶的小师妹用一柄很薄很薄的剑在脖子上轻盈地一带,一缕香魂便轻飘飘地飞舞而去。他跟师父说,你害死了她,我要为她报仇,你等我。之后便离开了青城山,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练就了盖世的武功,然后血刃情敌。这是一个江湖的老把戏,众人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于报仇,习惯于想象报仇。

我是个热衷于武侠的右派。

我是个作家,至少以前我常这样做自我介绍,而今我却更喜欢拿着介绍信,对陌生的农民说,我是个热衷于武侠的右派,然后玩味他们对这句话的不解与不安。我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到下地干农活都不愿比当地农民差,这一点维持了我在心理上的优越:我在占有劳动技术的同时占有了文化,这就是我高出别人一筹的地方。在我死后,我将会觉得自己很愚蠢。过当时还年轻,总喜欢自作聪明,这就注定了我的悲惨结局——我被众望所归地拥戴为反革命,——不是讽刺,我不当反革命谁当?自古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我是作家,且热衷于武侠,正是文武双全。何况又是早就被定为右派的,古代权臣篡位总要先赐九锡的,之后便是准皇帝陛下了,大概“右派”这玩意儿便是九锡过的坏分子,只需上面没有异议,就可一帆风顺地扶正。我对于反革命这种非主流头衔是虽万千人吾往矣,何况是同人揭发,等于百官的劝进表,既然不愿故作姿态,就干脆舌我其谁地接受了。今天看来,这不仅表明我早在1966年便具有了现代派玩世不恭的叛逆思想,而且表明我对未知的可怕事物强烈的好奇心与侠客般浓厚的冒险家气质。

“先祖父是清末的翰林,跟洋人打过交道的,是个及其绅士的封建官僚。先父是个实业家,开过面粉厂,我们家的地一下子扩大到半个淞江县。我是姨娘的儿子,后来背叛家庭,毅然投身革命……”“啪!”我的脸上立马挨了一巴掌,我顿时是醒悟过来,这可不是痛说革命家史的地方,我确实需要检讨,彻底的检讨。我看看打我的这个人,是我大学同学梅述圣的女儿,叫梅若华,后来她嫌这个名字太柔,就自己改成了梅超风。小时候,她穿着白色的长统袜和红色的小洋装,奶声奶气地叫我荣叔叔;现在是一身草绿色,腰间扎条牛皮武装带,声音带点凄厉地喊:“姓荣的,你的问题该交待了吧!”可怜的梅述圣在运动一开始就担上了“国贼”的骂名,平生就这么一个女儿,也跟他断绝了父女关系,投身火红时代去了。我不禁摇了摇头,“啪!”又是一巴掌,就见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嚣张地说:“姓荣的,你别以为消极反抗就能保你蒙混过关,还是趁早说了吧,别自绝于人民!”

我在劳改队的岁月让我获得了关于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奇异记忆。我不知道这种记忆从何处来,便将它归结为梦境。是的,在梦里,我认识了黄药师,我并不知道他日后会名扬天下,只知道他是个武林高手,家境富裕,通过在一个荒岛上自力更生垦荒三年,获得了南宋政府颁发的土地所有证。至于那个荒岛,被他遍植桃树,命名为“桃花岛”,而他便自称桃花岛主。他大概是个富农吧。

黄药师仍清楚地记得少时在西厢房读书的光景。每一天都是那么平静,太阳总挂在当空,永不坠落的样子,与之相配合的是夫子永不凋谢的温文尔雅。窗外是几株腊梅树,下雪的时候,便在那里凌寒开放。每当这个时节,讲着书的夫子就会叫他多歇几次,抿几口茶,再闲话几回梅花的长势。浓密的雪片沙沙地往下掉,搞得人眼花缭乱。夫子给他讲《论语》和《孟子》,说:“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天地业;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其言皆可以见之矣。”黄药师少时追慕先贤古圣的意念大概由此而发。然而今天使我奇怪的是,他对冬天有种深恶痛绝的憎恨。“你知道吗?冬天所有的桃花都落了。你没体会过,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他寂寞地叹了一口气,窗外北风刮得正紧,“等到明年,岛上桃花灼灼之时,我们异地再青梅煮酒华山论剑。”

这绝对是梦,我跟他隔了六百多年的时空变换,连语言都不通了,何况指点江湖激扬文字?记得我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一个研究古代汉语的老先生曾经尖刻地批评过当时我填的那些“淫词艳句”的韵脚不对,让我不要东施效颦,填一阕水调歌头就以为是苏东坡,写一句“愁如江水无语东流”就以为是李后主。末了,还盛气凌人的奉劝我,以后别再用死去的语言和诗体抒发病态的情感。所以我要想明白黄药师说的话,光凭语音是不行的,须得让他在纸上表述下来,再由专业人士比如老先生之流,将之译成现代汉语才成。反正,这是一个繁复的推理,结果就是,这不是真的。

我悲悯地看着站在台子中央的老先生,他的脸上血流纵横,让人想起他的专业领域殷墟甲骨文。梅超风火了,蹭地冲上去,左右开弓地扇了十几个耳光,气喘吁吁地说:“老东西,叫你嘴硬!”老先生只是朝她怒目而视,嘴角的裂口渗出新的浓血,面目显得有些狰狞,一时“梅勇士”也愣住了。“帝喾命重黎绝天地通,难道真的断绝了吗?”老先生说完,便一头撞向了撑顶棚的木柱。那天的天气奇冷,天空阴沉沉的,雪却一直不下,我看见柱子上的好些血迹,如桃花般刺眼,只可惜我比不得杨文骢,老先生也不是李香君,可以将鲜血溅到扇子上,遗下万年的桃花香。再后来刮起了沙尘暴,昏天黑地的黄沙卷走了带血的泥土,然后不知所踪。当然这是后话了。那年冬天一场雪也没下,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了。经我理论分析发现,洁白可以抹去“梅勇士”们的罪证,可以使老先生的死亡艺术化,使鲜血也成为审美对象,从而提高老先生这个人的生命价值。

然而竟没下。

个人在革命历史进程中的作用是十分渺小的,轰轰烈烈的斗争又岂是一个老先生的血所能妄想阻止的?该来的还是接连不断的来着,而梅朝风抽人的手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千变万化,姿态优美,总令我想起黄药师的兰花拂穴手和落英掌法。究竟是武侠蜕变为暴力,还是暴力上升为武侠?我不是江湖中人,面对这个问题,我很迷茫。

那次,黄药师又来访问我的梦境,向我倾诉他的“天人合一”的武功追求。他说,他有一只玉箫,平日里喜欢弄着玩。昨天他面朝大海,突然福至心灵创出了一首绝响武林的《碧海潮生曲》。他能感觉到自己与天地万物合为一气,与自然神秘的律动合拍,他懒洋洋得好象要化了似的,希望安息在天地之间。等到后来,他发现海边的鱼浮出了好多,一条条像醉了似的,连岛上的几个佣人也觉得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他明白了,箫声也可以制人于无形。——我发现,他终于上升为地主阶级了。从此,阶级矛盾将上升为桃花岛的主要矛盾,而上千株桃树的种植养护所需的劳动力与实际人手的短缺将下降为次要矛盾。佣人陈玄风便是抓住了这个主要矛盾,偷走黄药师的《九阴真经》,一举成为流民起义的领袖人物。——然而我又感到悲哀,我本来是个作家的,可我想问题却再也脱不开这种政治范畴了。我无能为力。再看看眼前的梅超风,怎么也想不到温良恭俭让的梅述圣能生出这么个孽子。“荣彦,你在想什么?”梅超风注意到了我的走神,厉声喝道。“我想,今天的大白菜该搬到屋里去了,这天太冷了,会冻坏的。”我的谎话是张口就来,一边诚惶诚恐地说,一边露出谄媚的笑脸。我知道我会平安过关的,因为她喜欢看我们这帮人这副样子。

黄药师看着桃树的枯枝,心中莫名地恐惧起来。黄昏时候,桃花岛来了一批从西域白驼山来的客人,为首的是白驼山的庄主欧阳锋,此行是专门来向黄药师讨教他的“玉箫神功”的。

黄药师一开始谦虚地婉拒,欧阳锋却坚持不放,并取出自己的铁筝,开始惑人心神地弹拨起来,非逼得黄药师用玉箫相抗。一个是东海的万顷碧波,一个是西域的千里黄沙,两个人都被对方的天外之音弄坏了耳膜。黄药师开始畏惧天命了,“天命不可违。”

他说,他知道他害怕冬天的原因了,因为冬天桃花不开,冬天是天地闭目的时候,他没办法与天地之律相符。于是他败了,欧阳锋也败了。黄药师静静地站在桃花林里,整个岛上又空无一人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看到东方的晨曦在慢慢扩大,伴随着幽密恬静的沙沙声。“下雪了。”他轻轻的念道,“又看到下雪了。”仿佛是回到了那个腊梅花盛开的早晨,夫子的读书声又回响在耳边,想想自己从凡尘书生到一代名侠,竟不知一路是如何走过来的。他拔出剑来,在雪中舞起了落英剑法,几乎每一动都如饱吸了天地灵气般,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在最后那一招中,他定定地停住了剑势,看见从天而降一朵硕大的雪花悠然地停栖在了他的剑尖上。“我听到雪花落下来的声音了!”黄药师的眼里溢满了泪水。

我说:“快哉!快哉!”跟他一道豪情四溢地击节而歌:

涉彼北邙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阙崔嵬兮,噫!

民之苦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我死于1975年的冬天,死时面目黑紫,只穿了一件单衣,手中还紧握着一根竹筷。有人说第二年春天的桃花开得特别灿烂。

(2001-06-08.17:28:35)

【老冷】

这篇“旧作”被天骄看见以后,转贴到天涯的舞文版,那是年初的事情了。为什么要改名字呢?用这个新名字,追捧者如杠头之流可能不来看帖的。

(2001-06-08.18:41:02)

【自在飞花】

旧作的确是年前写的,但是从没有给天骄看过,我也不认识他。此话说的蹊跷。这个名字正是拜杠头所赐,所以他不仅不会不追不捧,反而会大追大捧,没准儿正在酝酿呢。

(2001-06-08.23:2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