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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与集权主义:笼中的肖斯塔科维奇
西西弗
笼中的肖斯塔科维奇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杆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里尔克
音乐就像这笼子,知道么,它可以把你拘禁,让你的身体失去自由,但同时,它又可以把你隔离在混乱之外,不让你受到侵害。
我现在习惯于呆在笼子里,而且知道你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护这笼子,就像爱护家庭一样爱护它,是的,家庭也是这样一个温暖和禁锢的地方,你必须保护你的妻子和孩子,于是你要付出代价,肉体被禁锢的代价——不过,好在我们还有思想,我们还有心灵。
那是在1936年,我发现我被关在笼子里了——也许我一直就在笼子里,但以前没有发现?总之那次是因为一出叫《麦克白夫人》的歌剧和一篇《混乱而非音乐》的文章,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不,不是害怕,而是不想。开始当然是沮丧和愤怒的,就像所有生活在水草丰泽的野兽被带到了嘈杂的人类社会一样,而我无法吼叫,因为他们封住了我的嘴。而且,那一年,上帝又为我带来一个天使,我的女儿,为了她和我的妻子能够拥有她们本应有的生活的权利,我愿意牺牲自己,是的,我甚至很安静地等候,等候他们来抓我,用粗铁链和皮鞭,像他们对待所有不驯服的野兽一样。可是没有,除了笼子,这个把我和天空分割开来的笼子,什么也没有发生。
于是我开始锻造它,擦拭它,我开始学着嘲笑自己,学着驯顺,学着按他们教我的方式说话和写作,"斯大林万岁!主人万岁!"——当然他们也许永远也猜不出我真实的想法,以及语言的真实含义——我不是在为自己的工作得意,没有。过了一年,《第五交响乐》上演了。我在笼子里写作了、指挥了这部作品,我偷偷地观望着。我知道他们都是带着欣赏被捕捉的野兽的心情来看我的,当然也许不乏有真正同情的意味。他们来到笼子前,想看着我是怎样被抽打的,我的眼神是怎样忧郁和恐惧的,或者更直接地,我是怎样终于消失的——不错,连我自己也要跳出身体之外,连我也想看看我会是怎样的可怜和可悲。但是,我想,也许我会活下去的。因为我所有的话,所有的语言,都提供了两方面的意义,那是一种双重性的东西,就像你看有的人在笑,你也许会觉得他在笑,而其实他在哭。左琴科——我的好朋友,他就是这样一个掌握着哭与笑之间高超技巧的人,如果他不是碰巧写了一笔本来无关痛痒的虚构的小胡子,他的命运一定比我要好。我就这样静待着,当我的第五演奏结束的时候,我静待着它和我的命运,时间过得像沙漏中的沙砾,似乎缓慢得和空气都摩擦出声音来了——终于,有人喊了句"乌拉!",他们认为我的作品给主人带来了可以利用的价值,好吧,我终于为我的这个笼子带来了一层坚硬的全金属外壳,我允许他们这样理解这样做,这对我的生命和我的家庭没坏处。战争为人带来了很好的托词,所有人都可以借助战争的原因来哀伤,来愤怒。我也是,我献给苦难的列宁格勒的交响乐把所有人的联想都引向了战争,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苦难在战争前就早已存在,那是不幸的俄罗斯的命运。战争把苦难引导到高潮,但它绝不是苦难的原因,也不是我要写列宁格勒的原因。
说实在的,有时候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选择了笼子,就像是音乐选择了我。笼子里空气很窒息,光线很暗,我靠燃烧自己心中的火焰来照亮笼中的世界,笼中的生活更接近俄罗斯人民的生活。我不愿意像索尔仁尼琴那样高蹈地生活,他用他的悲悯,他的高高在上的姿态蔑视着在土地上生活的人,当然包括我,以及像帕斯捷尔纳克和阿赫玛托娃这样的伟大的人。"人",我想强调,人就是需要生活在土地上的,他要考虑为了生活而妥协,为了不离开大地而改变站立(注意不是下跪,而仍然是高贵的站立)的姿势。索尔仁尼琴生活在氧气稀薄的天上,他俯视人类,把自己当成太阳--在这点上他比斯大林好不了多少。
笼外的人也许并不知道我可以兀自在笼中燃烧,他们会认为那里面的光是太阳光的反射。我乐意让他们这样认为,这给他们歌颂太阳带来了理由,也带来了方便。而我则可以借此把火烧得更旺。只有我知道,这火属于我自己,属于大地,惟独不属于天空。
知道么朋友,有时我想,笼子是一种必然的命运,今天和昨天,你的和我的,并没有什么差别。
2000-9-29 8:4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