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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说张承志
老冷
以《心灵史》为轴心的一系列回民史方面的小说和散文,是张承志10多年来最重要的工作。向民间挖掘史料,向黄土深处索要灵感,无论在学术上还是在创作上,都是创造力的表现,是值得肯定的一个取向。回民史的研究,经过他极端化的努力,今后,我们不再能够轻易地忽略哲合忍耶所代表的某一类人群及其影响了。
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张承志哲合忍耶研究及写作不能理解并且反感呢?除了文化冲突的因素,可能与我们所经历过的学术苦难有关吧。读张的描述,很像当年站在贫下中农立场上揭示旧社会黑暗的那些文字。在这一点上,他的创作前后的确是比较一致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那些“为人民”的文字,其真实的价值与标签很不成比例。
但是,这种观察和叙述的角度,仍然是必要的和重要的。
哲合忍耶研究,如果不是他沉浸到民间去发掘史料,是不会有什么实质进展的。细微的内部观察,揭开了一个很大的天地。《钦定兰州纪略》、《钦定石峰堡纪略》当然不象张承志所批评的那样通篇谎言,但是仅仅看这些档案,你是看不到叛乱回民的内部情状的。《热什哈尔》及相关文献史料的发掘,民间传说和遗物遗迹的调查,都是了不起的成绩,是中国学术的财富。
张承志是从内部向我们提供了调查报告,并且,也提供了他的判断。
问题是,他“向内部”的长征,逐渐深入到令他自己迷惘的地步了。
最内部的地方,是情感,是心灵。任何严肃的人文从业者,都不会不遇到这个选择:心灵事实的探索与物质(事件、事物)事实的求证之间,何者最真实最有价值? 张承志似乎选择了向心灵的进军,《心灵史》的标题算是一个明示吧。
他选择了最困难最危险的工作。那弥散于时间中的心灵,一定具有迷人的魅力,召唤着访问者,因而也具有同化访问者心灵的魔力。访问者的情感和立场被覆盖了,被替代了,被改写了。你只能看见内部了,不再能够从外面从事冷静的观察了。 我举一个例子:河西走廊为什么没有彻底伊斯兰化?换个说法,就是,河西的回民数量为什么不多?
新疆彻底伊斯兰化了,河西走廊的东面,临夏(河州)也彻底伊斯兰化了,兰州的伊斯兰化程度比较高(兰州事变以后,回民数量大大下降了,这一点张承志有所涉及),再向东,是伊斯兰化程度极高的西海固。从空间上看,偏偏处于东西商路最关键地段的河西走廊,伊斯兰化程度最低,这不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吗?(具体数据从略,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随便从工具书中找到的)
我没有研究过。我的推测是,这个局面是清朝政府有意识地造成的。从战略上看,这样做对于维护西土稳定十分必要,影响深远。但是,是谁提出了这个战略构想,又是通过哪些具体的政策促成了这一战略的实现呢?清末以哲合忍耶为核心的回民大变乱,对于清政府实现这一战略提供了什么机遇呢?左宗棠在安定陕甘进军新疆的过程中,对于河西作了哪些秘密安排呢?换句张承志式的语言,有多少回民家庭由于这一战略而被屠杀、被驱逐?他们被驱逐到了何处?他们原有的社会组织被拆散了还是相对保持?…… 张承志研究了那么多清政府的屠杀,写到了对左宗棠的控诉,却偏偏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原因是什么?如果存在这一战略,如果这一战略被某些精明的政治家不动声色地付诸实施,普通回民是不可能察觉到的。张承志也不能从回民内部获得这一启示,他必须作冷静的外部观察。显然,在许多类似的问题上,他没有做到。他沉浸在内部,把内部当成了唯一可靠的资源。他的成绩被局限了。
内部的危险性变成了现实的伤害。这是令人深感惋惜的。
绝大多数人,都避开了这种危险,他们驻足外部,从事冷静的观察,发表数据严密的观测报告。他们说这是科学。 可是,我还是要欣赏那些勇敢地面对危险的人。他们是少数,他们容易失陷在往昔心灵的沼泽中。那个世界毕竟是美好的真实的。
2000-11-24 11:1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