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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angf.net/02/005/001.htm

读史漫笔之一:禁书与启蒙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读法国启蒙时代的书籍史时,让我记起房龙在《宽容》里,有一章简明扼要地描述教会禁书的历史:罗马帝国时代,教会上升为统治阶层之后,为了维护其信仰的纯洁性及其精神控制的权威性,开始实施书籍检查制度,禁止带有“危险”知识和观念的书籍,推行书籍出版审批制度。那个时代,中国发明的活字印刷术还没有传到欧洲,书籍都是靠手工抄写到羊皮纸上,跟中国秦汉时代使用竹简、木牍和丝绸差不多,不仅生产速度缓慢,而且造价高昂。15世纪欧洲使用活字印刷术后,开始可以批量生产书籍。教会为了对付这种新出现的情况,成立了专门的法庭负责审查管理出版事务。教会的出版物管理委员会经常公布一些犯禁书目,由此而产生了臭名卓著的《禁书目录》。但是可笑的是,教会的禁书目录很多时候起了适得其反的作用,许多作品正是由于被列为禁书而声明大噪。长期实行文化专制的国家,扼杀了人们追求知识和思想的兴趣和热情,给整个国家带来重大的不良后果。事实上,房龙不过是为了向古往今来的统治者表明:“对文字和言论的任何暴力压服都没有过任何益处。”

其实,房龙所描述的情形,不独在教会统治的时代如此,在欧洲民族国家兴起之后仍然如此。只不过在许多国家,教会的角色为国家行政机构所取代罢了。在启蒙时代,法国专制君主实行较为严厉的文化专制主义,书籍审查、书籍警察以及垄断性的书籍行会,使得出版任何东西,如果没有官方的批准,都非常困难,同时也要冒巨大的风险。十八世纪禁书概念跟今天不同,“触犯”教会信条、质疑君主权威、挑战既存观念以及许许多多以供给王公显贵的色情小册子,都属于禁书的范围。这类书籍不但被严禁出版,而且禁止销售,它们的作者、出版商和销售商动辄有遭受牢狱之灾的危险。今天的主流观念价值之源头—启蒙哲学,在当时是主要的禁书。启蒙历史上的煊赫人物,如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等,都因为写作出版禁书受到政府的制裁。

这里说说大名鼎鼎的百科全书主编、启蒙思想家狄德罗在这方面的“曲折”遭遇。狄德罗十几岁的时候就从家庭出走,来到巴黎,希望在当时声名赫赫的文学界出人头地。在起初的许多年里,他以从出版商那里挣些稿费维持日常开支。由于他在书籍里常常嘲笑王室显贵和表达反宗教信仰的思想,使得他的书籍在写作出版过程当中屡遭挫折和打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狄德罗的经济情况经常捉襟见肘,为了养活老婆孩子,以及供给爱慕虚荣、追求时髦的情人皮西欧夫人,他不断地写作或编辑各种各样的书籍,从《关于美德与价值的探讨》到令人名誉扫地的篡改薄加丘的《十日谈》。为了应付情人伸手要钱,狄德罗开始动手写《怀疑论者的漫步》。他笔如游龙,没花几天时间就写好了。为了宣传他的新近著作,他在咖啡馆里对其中的内容高谈阔论。就在狄德罗谈性正浓时,突然传来敲门声:“以国王的名义,把门开开。”

来者是刑吏德梅里先生,他负责捕捉杀人犯、流浪汉、嫌疑分子、伪币制造者,煽动动乱者和盗贼。此外,他还负责镇压亵渎上帝和君主的罪行,也就是说,他有权镇压出版禁书的“作奸犯科者”。“得了,狄德罗先生,别把我的任务搞得太复杂。您明白我是为了什么来的,请主动把那个东西交出来吧。”反抗是徒劳的,刑吏自己动手,抄走了《怀疑论者的漫步》以及其它一些手稿。此后,为了躲避本堂区神甫的迫害,狄德罗换了一个堂区,举家迁到母鸡街拐角的老绞刑架街。但是,金钱问题还需要解决,尽管妻子安东瓦内特极力节省,家里的收支还是无法平衡。情人皮西欧夫人也在威胁着要断交。嗯,得想办法挣点钱,一定得想办法挣点钱。

于是,狄德罗开始写艳情戏剧小说。他根据《诺克里翁》的题材,写了一部名为《泄密首饰》的戏剧,把当时的国王路易十五、王后、国王的情人蓬帕杜尔夫人以及其他显贵都搬上了舞台。但是,写风流韵事显然不是这位擅长理性思考的哲学家所长。雷纳尔长老对此书的评价是:“内容晦涩,含义不清,语调粗俗,写得很糟。”

狄德罗还是回到老本行,又开始写带有哲学思考的东西。有一次,他受接触到的一个先天性盲人的刺激,写了部《供明眼人参考的论盲人书简》。这本挑战上帝创世观念的书籍,出版的时候既没有署作者的名字,也没有署出版商的名字。尽管如此,还是被国王的秘密警察查出来了。在此书出版后没几天,家里来了几位客人,除梅德里先生和三个面貌不善的家伙外,还有巴黎高等法院的诉讼律师、御前咨议参事、巴黎小堡监狱典狱阿尼昂·菲利普·德·;罗什布律纳先生。他们翻箱倒柜,将狄德罗的书稿翻弄得纸屑纷飞。结果,他们将百科全书头两卷的手稿抄走了,狄德罗自己也在巴黎的万塞纳监狱里度过了难熬的三个月牢狱生活。而他被抄走的两卷百科全书手稿,也多亏当时法国的出版局局长(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新闻出版署署长)马尔泽尔布先生庇护。马尔泽尔布是一位思想开明,信奉自由、改革的达官显贵,在他的努力周旋下,百科全书的头两卷手稿免遭高等法院焚毁的命运,得以保留并出版。而且,他还极力慰勉狄德罗等人,鼓励他们将没有编纂完的百科全书继续下去。长达35卷的百科全书——被喻为法国大革命的“兵工厂”,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铸造出来的。

同时,被后世的人们视为法国大革命意识形态的直接制造者卢梭,因为其鼓吹反君主主权的人民主权理论,在文学界也多历磨难。他不仅不容于法国专制政权,不为他的故乡政教合一的日内瓦共和国所收留,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且,由于其理论当中含有反既存社会秩序和文明的倾向,也不容于启蒙的主流阵营。他的不少著作,不允许在法国国内出版、销售,不得不在法国境外印刷出版,然后通过各种非法的手段暗地里走私进国内出售。

走私或出售具有颠覆思想书籍的经销商,一旦被抓住后,也将面临着非常严重的后果。1768年9月24号,对于杂货商让-巴普蒂斯特·约瑟兰、旧货商让·雷库耶以及雷库耶的妻子玛丽·苏伊丝来说,是个灾难性的日子,他们因为贩买贩卖诸如《揭露基督教》之类的书籍,受到了巴黎高等法院的严厉审讯。最后,巴黎高等法院判决,这三个人手戴镣铐、项加重枷,在奥古斯汀旧书市场、巴那比特广场以及格雷夫广场上游行示众三天。勃子上还插着个大标牌:“不虔敬、不道德的诽谤性文字贩卖者”。当然不止于此,示众之后,约瑟兰被判九年徒刑、雷库耶五年,刑满释放后要永久地驱逐出法国。女人从轻发落,雷库耶太太被判在监狱里呆五年,但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刑满释放后还可以做法国的臣民。

尽管法国政府如此的严厉镇压,新的思想潮流还是不可阻挡地逐渐弥布整个法国社会。在境外出版的各种哲学、文学书籍,以及政治性的或哲学思想性的杂志报纸通过各种地下渠道流入到法国,越是被法国政府视为“大毒草”的禁书,却越成为人们热衷追求的畅销书。其实,在我们的记忆当众,这种情形并不陌生,对于《金瓶梅》之类的禁锢、对《河殇》之类的封杀,反倒让人们追求的愿望愈加强烈。启蒙时代禁书中的知识、思想、原则乃至教条通过阅读公众、咖啡馆、沙龙以及各种交流机制,渗透到人们的思想当中,在观念的世界当中颠覆了专制制度、教会控制,在思想上和实践方式上开启了一个与专制强断为特征的旧制度迥然不同的新时代。

2001-04-02.14:25:28

老冷

时间:2001-04-02.23:48:41

反过来,强势一方逼人读的东西,反而使人不想读。例证:我从没有读过雷锋日记。

旺福楼主

时间:2001-04-03.02:07:04

雷锋日记挺好看的,而且堪称是俺的启蒙著作。军训时还是个来自小镇的孩子,以浅薄但强烈的热情掩饰心中靠拢权力的自觉,在认真读毛选的同时看了这本小书。是一个细节强烈地震撼了准备着接受感动与净化的我。雷锋写到他学理发开始理不好,就放弃了,然后读了一些毛主席的话,于是非常惭愧,于是重振雄风,于是学会了理发。我第一次发现以崇高命名的欺骗,因为我觉得这段日记里面有着强烈的作伪成份。无论后来别人怎样攻击我的判断并不可靠,无论自己在学习独立思考的道路上还有多少路要走,对记忆中是第一次的这种经历还是充满了感谢。

隔水观音

时间:2001-04-03.10:35:18

记得有一次看福柯的书《疯癫与文明》,里面有引的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子》,其中有个情节,总让我觉得富含深意:

在他开始说话之前,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双手举到前额,然后他恢复了平静,对我说:你知道,我既无知又疯狂,既傲慢又懒惰。

也许,就因为人能用智者的自省来代替上帝面前的祷告才会使上帝觉得失去了权力而愤怒。

我觉得,书是可以烧掉的,但思想绝对烧不掉。

我不喜欢项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烧了阿房宫,那里面有历代的古书典籍,诸子的原版书,这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反感匹夫之勇而偏爱儒将和如同巫般的军事阴谋家,更在今天全民健身的大潮中远远落后。

对岸菩萨

时间:2001-04-08.05:34:52

书籍可以烧掉,思想也可以改造。只是,面对如此多样的世界、如此复杂的脑袋,如此丰富的思维,无论权力多么全能、无所不在,但这个外在的悬浮之手终究不能抹平本源物事的所有角落。是么?

隔水观音

时间:2001-04-08.11:48:41

对岸菩萨

斯言是矣,但是如果将"权力"概念泛化,窃以为,人又必须得服从某种权力.外在的悬浮之手,或可称之为"命运"的东西,冥冥中一种神秘的力量,人主宰不了自身,但却依然抗争,不好,扯到悲剧上了,让我想起西西弗.

达朗贝

时间:2001-04-09.22:28:16

总记得狄德罗借博尓窦的口,说道:

“由于没有一个人和别人完全想像,所以我们从来没有精确地了解过,也从来没有精确地被了解过;所有的事情,不是太多了,就是太少了;我们說的话,始终不是落在感觉的后面,就是落在感觉以外。我们看到了判断有这样多的不同,我们没有看到的不同比这还要多一千倍,幸而我们不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