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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东晋门阀政治》

将无同

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已经出版十几年了,相关的书评时有所见。我也想写,但又有种种顾虑,一直希望在别人的评论看到自己想说的话。可是这个想法每每落空。看来,自己想说的话还得自己说。

《政治》一书为我们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与通常皇权至上的时期不同,东晋一朝出现了皇权与士族共天下的特殊政治局面。最开始是所谓“王与马,共天下”,即士族琅邪王氏与皇帝司马氏共治天下。由于士族并非一家,彼此间势力强弱有变化,所以王与马之后,还会有庾与马、桓与马、谢与马等等的变化。同样,由于士族并非一家,彼此之间存在着制约的关系,所以任何一家也并不能轻易地取代皇权,由此,共天下的局面得以维持。

至此为止,问题似乎已经圆满地解决了。但是,作者的思考并没有停下来。他又发现,在士族与皇权之外,还有另外一支不为人所注意的政治力量在起着作用。这支力量就是流民。当时北方有源源不断的流民南下,这些流民不是西汉那种流民,而是一支由流民帅控制的武装组织。他们起初在热闹的政治史中虽然不显眼,但在保卫东晋免遭胡族铁蹄践踏上却着实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是皇权、士族之外的第三种力量。发现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只有发现了这条线索,才能完整地解释东晋之所以存在、东晋之所以消亡。我们看作者的总结:“东晋一朝,皇帝垂拱,士族当权,流民出力,门阀政治才能维持。等到士族不能照旧当权,司马氏也不能照旧垂拱而居帝位的时候,已经走到历史前台的流民领袖人物既抛弃了司马氏,也改变了门阀政治格局,树立了次等士族的统治秩序。但是历史并未因此而断裂,历史的逻辑在晋宋之际仍在顽强地起作用。次等士族的代表刘裕既继承了孝武帝伸张皇权的遗志,又在朝堂上安排了虽丧元气但有余威的门阀士族的席次。皇帝恢复了驾驭士族的权威,士族则保留着很大的社会政治影响。这就是具有南朝特点的皇权政治。”可见,如果作者没有引入流民问题,这个最终的结论是不可能得出的。找到了流民帅,才终于找到了东晋通往南朝的历史之门。

对一个问题的研究倘若长久地没有进展,通常是因为研究者忽视了不应忽视的因素。寻找到这些被忽视的因素是很困难的。困难不在于它们隐藏得有多深,而在于前人已有的研究思路根深蒂固,无形之中会制约后来者思想的展开。关于门阀政治,以往的研究者多是从士庶对立的角度加以讨论,不要说流民问题,就连皇权在这之中的地位、作用也没有引起多少关注。作者突破了不易突破的制约,所以才为人们展现出一番新的天地。抛开流民问题不谈,上述结论本身也十分精彩。作者没有过分地渲染东晋南朝间历史变动的剧烈,而是清醒地注意到历史变化的背后也还存在着历史的延续。要解释变化中的延续,必须看到历史的深处,如果思考仅仅停留在表面,那么“延续”与“变化”的同时存在只能使研究者在解释上陷入困境。

《政治》一书二十五万字。如果让我写,可能有三万字就够了。为什么他需要这么大的篇幅?我想,这是因为作者对历史细节有着特殊的偏好,不妨说他有一种“细节嗜好”。要说明细节问题,没有足够的篇幅是不行的,因为在这里,一般性的说明是无济于事的。

我们来看一个例子。永嘉之际,晋室南渡。关于南渡的建议者有三种记载。一说是王导,一说是裴妃,一说是王旷。对于这样的问题,谨慎一点的研究者可能不作判断,只是存疑。轻率一点的研究者可能会勉强认定一种是真实的,而排斥其他。但作者却不是这样处理的。他说:“以上三说,各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一些真实情况,可以互相补充,而不是互相排斥。它说明南渡问题不是一人一时的匆匆决断,而是经过很多人的反复谋划。”这个结论真可谓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在考证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突然不考证了,用敏捷的思维化解了这个问题。类似的例子在书中还有许多。

将近二十年前,田余庆先生曾和我们学生说:“要注意排除反证,没有反证的问题是简单问题,复杂问题往往有反证。反证必需在我们的考虑之中。”以上这个例子可以说是排除反证的经典之作。

老实说,究竟是谁提出了南渡的建议并不重要,如果我来研究,大概不会注意这个问题。这里之所以提出它,主要是想说明作者在解决问题时所表现出的智慧。优秀的学者就是这样,他不仅会提出有价值的观点,而且也会让你看一看智慧的模样。从古至今,智慧远不如知识增长得快,所以每当我们看到智慧的光芒时,就会感到由衷的喜悦

他不会永远顺利的,他也会陷入困境。在阐释东晋门阀政治出现的原因时,他提出的理由使人怀疑。首先,作者采用了一种叙述的模式来说明问题。他指出,东晋王导与司马睿的政治结合,实际是来源于西晋王衍与司马越的政治结合。同样是王、马结合,但地位却不相同,在西晋,政治上是以司马越为主,王衍为辅,而在东晋,则是“王与马共天下。”王、马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因为早在西晋末年尚未南渡的司马睿与王导结合时,司马睿就处在一个弱势的地位上。那时的他只是一个“恭俭退让”,“时人未之识”的一般宗室成员,而王导已经具有政治阅历和名望。这种关系延伸到东晋,“便有了祭则司马、政在士族的政权模式”,由此开启了百年门阀政治的格局。

这样叙述历史事实是一点也不错的。但是从道理上讲,我们并不能排除前一对王与马南渡的可能性。如果过江的是司马越与王衍,必定还是以马为主,以王为辅。如此一来,岂不是就没有百年门阀政治了?退一步说,即使我们坚信过江的只能是司马睿与王导,疑问也还是存在的。因为“共天下”的局面在王导以后并没有结束,而是一再出现,持续百年。对于东晋皇权来说,这种局面绝不是一个偶然事故所能造成的。

在本书结尾的时候,他又再次触及到这个问题。他说:“如果没有一个成熟的有力量有影响的社会阶层即士族的存在,如果没有一个丧失了权威但尚余一定号召力的皇统存在,如果没有民族矛盾十分尖锐这样一个外部条件,如果以上这三个条件缺少一个,都不会有江左百年门阀政治局面。”他说得依然没有错,但依然只是对事实的陈述而不是解释。东晋出现门阀政治,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曾当面征询田先生的意见。他略作沉思,答道:“我不愿意追求终极原因,因为一追求终极原因,文章就飘起来了。”的确,对于习惯了从细节出发的他来说,追求终极原因是太难了,终极原因不会在细节里。

无法在深层次上解释门阀政治的出现,这其实并不仅仅与他个人的研究习惯有关,而且也与政治史研究方法本身有关。极端地说,单纯的政治史研究可以解释从去年到今年的政治演变,但却无力解释政治形态的根本变化。当整个政治形态都发生变化的时候,它必定牵涉到超出政治史范围的更大的历史变动。这就如同说我们可以用政治史的研究方法分析辛亥革命时各种政治势力的此消彼长,但却不可能用同样的方法解释历史上为什么会有一场辛亥革命。历史上为什么会有一场辛亥革命?这里涉及到了政治、经济、文化、国际形势种种因素。在时代发生大转折的时候,终归是政治跟随着时代,而不是时代跟随着政治,尽管表面现象可能恰好相反。

政治史研究方法对他的制约不仅表现在研究东晋门阀政治时。在研究三国史时,同样的问题也发生了。在《孙吴的建国道路》、《李严兴废和诸葛用人》等文章中,他为我们揭示出了吴、蜀政治演变的清晰线索,关于曹魏,他也写过若干高水平的文章,但涉及到曹魏发展线索的时候,他沉默了。这是为什么?我想,这是因为吴蜀的历史较为单纯,都是有头有尾的,容易把握。而曹魏则不然,一涉及到曹魏,就必定要和前面的东汉、后面的西晋联系起来,而汉晋时期的历史变动是多方面的,远远超出了政治史的范畴。一到这时,他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即使不考虑政治史以外的因素,单纯思考政治发展线索,他面临的困难也同样不少,因为从东汉的党锢之祸到西晋的八王之乱,时代剧烈的、多次的变化打碎了政治史,政治史只是些零碎的片断。我们知道,他的性格是从细节出发,追求的是不缺少任何中间环节的一条完整链条。当这个目标不可能实现的时候,他只能沉默了。

有趣的是,在他沉默的地方,几十年前,陈寅恪先生却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陈寅恪先生在《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一文中说,东汉末年有两种政治势力,一为内廷之宦官,一为外廷之士大夫。魏末曹氏与司马氏两党之争就是汉末斗争的继续。曹操为宦官代表,而司马氏则为信奉儒学的士大夫的代表。魏晋禅代,曹氏败,司马氏胜,斗争终于有了结果。这是一条清楚的线索。为什么陈寅恪能找到线索呢?很明白,他所凭借的是他自己的阶级分析学说,而他的阶级分析学说说穿了就是血统论。曹操是宦官的后代,所以曹魏就是宦官阶级的代表。这样,他用理论把断裂的政治碎片缝合了起来。

他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田余庆先生曾委婉地指出,陈寅恪先生忽视了一个事实,即曹氏父子早已转化为皇权的代表,而不再与宦官有何关系。我要补充的是,在转化为皇权以前的东汉末年,曹操就不在宦官阵营内。密谋诛杀宦官的计划制订时,曹操就已经参加了。从他晚年的回忆中看,年轻时的曹操的理想很简单,就是想当一名合格的士大夫。借用田余庆先生的分析方法,可以说东汉末年的曹操是介乎于宦官、士大夫之间的第三种政治力量。

从以上的对比中,我们能够感受到陈、田的不同。他们都在研究政治史,从表面上看,陈寅恪先生也是在寻找历史线索,但深层上看,他实际上是要用历史的线索来证明他的理论。在他那里,只要理论不缺乏,几乎所有的历史线索都是能找到的。总之,他有理论先行的嫌疑。而田余庆先生则不然,他没有预设什么,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寻找历史内部真正存在的线索。如果找不到,他不惜沉默。

两种方法,各有利弊。陈寅恪先生的政治史是有理论背景的政治史,所以他研究问题涉及的时段较长,显得有气魄,而田余庆先生的政治史在气魄方面就显得略逊一筹了。田余庆先生的优势是,思考缜密,一旦得出结论,往往不可动摇。公允地说,陈寅恪先生在他认为有用的若干历史细节、若干点上也有极精致的考辨,但是在点与点之间则往往有较大的跨越。他跨越的幅度越大,失误的机会也就越大。

我曾当过几年教师,我曾道貌岸然地告诫学生说:“要注意克服自己的缺点。优点不用管它也会发挥作用,而缺点不被克服就会妨碍你的进步。”这话看似合理,其实经不起事实的检验。经验告诉我们,人真正能克服的缺点都是小缺点,致命的缺点是无法克服的。陈寅恪先生是如此,田余庆先生也是如此。大师并不是没有缺点的,大师也不是因为克服了缺点才成为大师的。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只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陈寅恪先生是成功的,田余庆先生也是成功的。

学术要发展,我们一定会找到新的研究方法,只是新的方法不会离旧的方法太远。

老冷

时间:2001-04-13.20:50:01

终于读到这篇期待已久的书评了。将无同从方法论的高度看田先生,眼光锐利,思路宽广,读后很受启发。

记得我们谈到细节嗜好的问题。我说我现在陷入到这一嗜好中了,但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想要关心大问题,事实上细节可以置于大背景上来思考。你这里特别举出陈、田两先生思想方法上的异同,谈的更明确了。

我总在想,未来的突破,会从哪里展开呢?也许对细节的重视,可以提供一个支撑点吧。我们看学术史上大的进步,总伴随着方法论的革命性变化,而这个方法论的革命,又是从哪里发端的呢?我总觉得,对细节的一丝不苟,也是一个基础呢。就比如达尓文观察美洲动植物,细节之琐碎繁猥,自不待言,而由此引出的方法革命,更是惊世骇俗。史学进步,亦无不从认真读书开始。——可是,仅仅认真、琐碎是远远不够的,研究者的天资,似乎比什么都重要啊。

读大作,仓促发言,未及深思,真是“临表涕零,不知所云”了。

回头再来仔细谈谈吧。

隔水观音

时间:2001-04-13.20:54:09

将无同,怎么您也喜欢写读后感?

不过您的读后感真棒。我对这本书觊觎已久,本来也是像墨山王一样希望别人能送给我一本的,今天看来,只好自己去买了。

将无同

时间:2001-04-13.21:33:48

错字、漏字太多,实在抱歉,贴子要能修改就好了。

去买一本吧,现在已经是第三版了。

将无同

时间:2001-04-13.22:33:54

天资的确是重要的,是第一位的,然后还有努力,所以胡适简单地总结治学之道说:“聪明人下笨功夫。”

同意老冷的意见,细节永远都是需要的。把细节都扔了,历史就没了。关键是从细节中看出了什么。

远在东洋

时间:2001-04-14.11:18:26

听老冷的话,我也上网玩玩。看到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我读《东晋门阀政治》,太精彩了。和这篇文章相比,我当年写的那篇应该扔进垃圾箱。听不少人说书评不好写,但我已写了四篇。从今以后不打算再写了。

将无同

时间:2001-04-14.22:16:03

东洋兄:到底是到了东洋,连名字都成四个字了。还适应吧。有空常来玩。往复连着我和你,老冷贩子是领导。:)

老冷

时间:2001-04-14.23:52:47

东洋兄啊,你对这个问题很有发言权呢。扯一句闲话:近代以来,中日互称东洋,这是怎么来的?

杠头

时间:2001-04-15.10:57:49

冷兄:放着正经事不说,东拉西扯,干什么?是不是话题敏感,(墨山)王顾左右而言他?

远在东洋

时间:2001-04-15.21:35:31

无同、老冷兄:远在东洋,想说句中国话都难,确实有些寂寞。看到你们用中国话跟我打招呼,感到格外亲切。

田先生的书,我还是十几年前读的。当时水平有限(现在当然也有限),本无资格写什么书评,只是应老白之邀,自己也想借此机会好好揣摩一下田先生的研究方法,才冒然写了那篇东西。如今,书中的细节早已记不清了,但印象还在,感觉还在。其实,我读田先生的书最大的收获就是找到一种感觉。我说不清这种感觉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但凭着这种感觉,在研究类似问题时大致知道该怎样做。这显然是模仿,缺少才气的学生常常这样做。近两年我又仔细读了田先生的《说张楚》和《论轮台诏》两篇文章,除了弄清他的观点之外,也想再强化一下那种感觉。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所研究的问题和田先生研究的问题大致属于同等层次。而我认为,就目前而言,田先生的方法对这一层次的研究仍是最适用、最有效的。

关于“细节嗜好”问题,我同意诸位的看法。在必要的细节上尽可能地深入,是田先生的一个特点,对我们这些晚辈来说也是不大容易做到的。然而研究的深入往往是从这里开始的。我这样想,也这样对学生说,要想在史学研究中有所突破,最好能揭示出新的史实,就是通过对史料的搜集、整理、考证、分析,提出尚不为人所知、或人所共知但知之不深、或普遍存在误解的历史事实。在此基础之上再去提出新的观点、架构、理论等等,就会比较扎实,比较牢固。即使没有后面的工作,在学科内部也很有价值。这种方法笨拙而缺少新意,八十年代曾受到严重挑战和质疑。但这毕竟是历史学家的基本功。

至于田先生方法的局限,我也有同感。政治虽然常常表现为不同政治势力之间的斗争、较量、妥协、共存等等,但背后显然还有其他因素在发挥作用,例如经济因素、例如社会结构、例如政治文化,等等。政治史研究的突破不是没有希望。

这个窗口太小了!写了后面忘了前面。我不擅长发议论,只是随意说说。顺便反问老冷一个问题:中日互称东洋是怎么回事?中国明明在日本西面嘛。

老冷

时间:2001-04-15.22:12:52

东洋兄:

日本人所说的东洋,主要是指中国。东洋史,东洋系,等等。是不是这样?

远在东洋

时间:2001-04-15.22:28:31

回老冷兄:好像不是。东洋史的东洋似泛指东亚及东南亚,除中国外也包括日本自己。

将无同

时间:2001-04-15.23:12:42

日本人说东洋,大概只是相对于西洋而言的,不是完全站在本国的位置上说的。这种事情有时真是说不清,比如我们历史系把外国史称为世界史,好像中国在世界之外似的。

老冷

时间:2001-04-17.08:15:14

“东洋”、“西洋”,是兰学的范畴吧?如果是这样,有必要作一番梳理。回头我请一个专家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