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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

将无同

小时候家里有一个紫铜火锅。它总是放在奶奶房间的酒柜里。因为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所以从我有记忆起,就没见大人动过它。有一天,望着酒柜玻璃门里面的火锅,我好奇地问奶奶:“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奶奶很伤心,跟母亲说:“这孩子真是可怜,居然不知道火锅是干什么用的!今年过年一定要给他装一个火锅吃。”

“装火锅”,这个说法一般人或许不好理解。我家火锅的吃法有些特殊。因为火锅在端上餐桌前就已经装满了,所以叫“装火锅”。火锅里面最下一层铺的是嫩白菜叶,然后又是一层油炸豆腐泡(这豆腐泡不能用买来的,必须是自家炸的)。豆腐泡上面依次是切成一寸左右的、带皮的油炸长山药、肉丸子、宽粉条,最上面是一层码放整齐的五花肉。这五花肉最有讲究。吃火锅前,要事先把精选的带皮五花肉切成三寸见方的大块下锅煮。煮熟晾凉后,再把肉块皮朝下搁到油锅里炸,为的是要虎皮效果。最后,把炸过的肉块再放到一个装满各种佐料汤的大锅中长时间浸泡。吃之前捞出,改刀切片,然后才码放到火锅里。点火前,还要把煮过肉的一部分白汤倒进火锅。这样做,一是图味道鲜美,二是可以防止烧干了锅。

我家通常是在大年三十晚上吃火锅。吃饭前,我的任务是把火锅端到阳台上或楼道里,用一把大蒲扇拚命地对着火锅进风口煽风。不一会儿,木炭就发出噼噼叭叭的声响,火苗随之有力地从烟筒里窜出。这时,就可以把锅子端进家中了。

火锅是年夜饭的最后一道菜。第一道先是凉菜,然后是炒菜。等到火锅上来时,晚饭就达到了高潮。那时年岁小,最喜欢吃的就是上面的五花肉。那五花肉里的油都煮出去了,所以一点也不腻,有点像吃东坡肉。

在家吃年夜饭最愉快,它不像在饭馆吃饭,总惦记着吃完还得赶路,也不像和外人一起吃饭,总得考虑找话说,酒后说多了,还怕说得不合适。在家过年好,只有家人与火锅。如果外面又飘起了雪花,响起了爆竹,那就更好了。

家里人平常都喜欢谈学问上的事,但吃年夜饭时好像从来不谈这个。父亲具有极强的模仿能力。每逢此时,大家常常动员他模仿点什么。我还记得,他曾用陕西话学杨虎城讲演。传说中,杨虎城曾发表抗日讲演。杨将军说:“我今天本来不想讲,狗日的参谋长一定要我讲。我就讲一句,谁不抗日,我日他妈!”这些粗俗的话用陕西土话说出来实在是有趣。他还会用山东方言说《论语》中那段孔子夸颜回的话。孔子对颜回说:“你篮子吃饭,瓢喝水,三间破房还没个门,人家都替你淌眼泪啊,你还不当回事,回儿啊,回儿啊,你真他娘是个好人儿!”父亲是学者,但又不像学者。他没有规矩。每次过年,因为他的存在,气氛总是活跃的。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文革爆发那年过年没吃火锅。原因是红卫兵把家里的所有存折都抄走了,父亲的工资也停发了。他本人也被造反派抓了起来,一关就是几个月,临近过年的一天夜里,才终于被放回家。那是深夜时分,睡梦里,我突然发现屋里的灯亮了,父亲回来了。他被红卫兵打得整个后背都是血,母亲正在用热毛巾给他擦洗。这个年可怎么过呢?母亲不得已让我和哥哥去父亲的一个朋友家要了10元钱,买了好多猪蹄子,好像是每人可以吃四个。那年月,对我们而言,能吃上红烧猪蹄也是好的。

最后一次在家中过年吃火锅是10几年前的事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在厨房里帮忙,母亲突然说,“你要记住做法。这样,我死了,你也能吃上火锅。”当时我很不高兴,觉得话不吉利。没想到一语成谶,一个多月后,她真的走了。

我估计自己是有能力装一个火锅的,但我从来没装过,主要是怕失望。这方面我是有经验的,很多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东西,长大了再吃就觉得没有过去好吃;很多小时候非常要好的朋友,长大了再见也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看来,我们回忆中的很多美好事物,正是因为它们过去了,所以才显得美好。我们不要触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