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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吹曲之四:吕无党
老冷
最近在图书馆读赵明诚《金石录》,选用了《四部丛刊》续编的初印本,线装影印,真有点读古书的意思。当年在武汉迷版本、修旧书,那种快乐今生难再。自从学了魏晋南北朝史,读线装书的机会越来越少,中古绝大多数文献都已经有整理本,至少也都影印出版了,甚至新出土的史料也都变成了印刷品。每次在图书馆见到学明清近代的人狂翻线装书,总有点失落。前几天老友达尔巴在电话里说,密歇根大学的老师强调要使用unpublishedmaterials,非此不足以算研究。我想,这个要求对于学习中古史的人来说,未免高不可攀。
《金石录》已经有很多整理本,在北京时我用的是贩子送我的金文明校证本(《金石录校证》,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年)。我不记得金文明使用的是哪一种底本。《四部丛刊》所选的本子一般是比较权威的,当然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出现了宋本(这个宋本近年也影印出版了——《宋本金石录》,中华书局,1991年,上、下册)。《四部丛刊》的《金石录》,使用的是涉园张氏所藏吕无党手抄本。卷首藏书印记录了这个手抄本流传的过程,但有些印章明显是吕氏当年所钤,比如“南阳”、“无党校正图书”等等。
吕无党,就是吕葆中,吕留良的长子,原名公忠。我最早知道这个人,是看《鹿鼎记》,小说一开始与吕留良讨论“鹿”、“鼎”二字的那个小孩,就是他。不过金庸后来所引吕留良《拟如此江山图》的诗句,大大简化了,原诗很长,且最后一句“收取残山与剩水”也极有意味,可惜没有用进去。而且,小说中称《如此江山图》是查士标所画,也不符实,据吕留良的诗序,原画乃宋末陈仲美所作。
吕无党抄本《金石录》,没有说明他的底本是什么本子,至今研究者也难下结论。而且他也没有抄完,只抄了二十四卷。在第二十四卷的卷尾,有一段题记:“以上二十四卷,皆係冰蕸翁手抄。辛丑,观稼楼翻阅,谨识。”
观稼楼是吕留良在世时所建的吕氏藏书楼。辛丑是康熙六十年(1721),吕无党已经去世,当是其后辈翻检时,发现并未抄竟,于是补抄了后面六卷及跋文。
吕无党抄书时常在卷尾留有题记,这对我们了解他的抄书历程很有帮助。从题记看,他抄这二十四卷《金石录》,分别在壬午年和癸未年,即康熙四十一和四十二年。前十卷是壬午年八月至十月所抄,后十四卷是次年十二月所抄。卷二卷尾题记云:“壬午八月,诸弟及儿子入场,余于寓所抄淂金石录二卷。因思闱中万三千手,使皆为余抄未见之书,岂非快事?无党记。”卷九题记:“壬午十月望日录,连日苦雨。”卷十题记:“壬午十月借抄《金石录》,时方有北行,止抄此十卷,南还当续笔。既望,雨中记。”下钤“无党手抄”印。
从第一个题记看,他对诸弟和儿子参加乡试,应当是怀有淡淡的冷漠的。但他自己这时早已由生员而举人,走上科举大道了。当年他父亲给他写信说:“人生荣辱重轻,目前安足论?要当远付后贤耳。父为隐者,子为新贵,谁能不嗤鄙?父为志士,子承其志,其为荣重,又岂举人进士之足语议也耶?”(《吕晚邨家训真迹》,台湾广文书局影印史语所藏原件,1975年,第109页)显然吕留良是不打算让他的子孙去搏取清朝功名的。可是作为读书人而远离科举,长远地看,是否现实呢?吕留良没有发表明确的意见,只是他督责诸子读书作文,似乎用的也还是传统的办法,他本人就是点评时文的名家,并赖以为生,而吕无党也早早地就参与到这个事业中来了。所以吕留良于康熙二十二年死后,吕氏子孙陆续入场。据王士祯《居易录》卷十说:“庚午岁,石门吕葆中无党游太学。”也就是说吕留良去世六年多以后,吕无党就开始“游太学”了。的时文底子很深厚,所以在康熙四十五年得高中鼎甲。后来引发了吕留良大案的曾静,还严厉地指斥吕氏子孙悖逆晚村学说。身在其中的吕无党,心头必另有一番滋味。壬午题记中说“时方有北行”,我猜想总与功名上进以及“游太学”相关。
第二年冬天,吕无党续抄《金石录》卷十一至二十四,但他并没有按照书卷顺序抄。他先抄十九至二十四卷,再抄十一至十八卷。十九卷题记:“癸未十一月廿七日抄。”
卷二十题记:“癸未腊月四日,往青溪,六日,从青溪还,录毕此卷。小舟臲卼,字画倾欹。”卷二十一题记:“十二月十日。”下钤“吾研斋藏书记”印。卷二十二题记:“癸未十二月十三日命工吕建侯造日离海研,成,试笔书此,甚乐。”下钤“无党手抄”印。卷二十三题记:“癸未冬甚暖,十二月十九日,乍作风霰,颇栗烈。抄毕是卷。”
从腊月二十到除夕前三天,他一共抄了八卷。卷十二题记:“腊月廿日。”卷十三题记:“腊月廿一日,霰,涸池捕鱼,而雨水复满,无功。”卷十五题记:“癸未十二月廿二日抄。”下钤“观稼”印。卷十六题记:“腊月廿三日黄昏。”卷十七题记:“二十五日抄。是日捕鱼,获颇多。”卷十八题记:“癸未十二月廿七日,灯下录毕。是日雨。”下钤“吾研斋”印。前后一个月,抄了十四卷。腊月下旬的捕鱼活动似乎牵动他不少精力,传统乡村生活中的腊月,真是充满意趣。
翻阅台湾商务印书馆1973年影印出版的《吕晚村杂著·吕晚村文集》,《文集》附录有吕无党为父亲写的《行略》。其中说到吕留良与张煌言的关系:“甲辰岁,有故人死于西湖,先君为位以哭,坏墙裂竹,拟于西台之痛。已而葬于南屏山石壁下。”这里所说的“西台之恸”,是指宋亡后玉带生和谢翱听说文天祥殉国,乃“哭于西台之下”。看起来吕留良没有亲到杭州,而是就近设位致奠。雍正七年清世宗咬牙切齿痛斥吕留良时,也引到这段文字,只是前略“甲辰岁”,后略“已而葬于南屏山壁之下”,而且与“削发为僧,苟延性命”等句并提。黄裳指出雍正帝没有看懂“故人”是指张煌言(黄裳《榆下杂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6页),我很赞成。有意思的是,吕无党为什么要写上“已而葬于南屏山石壁之下”呢?这是否暗示,吕留良实际上参与了张煌言尸身的安葬处置?
《吕晚村杂著》是手抄本,原件自题《吕晚村先生诗集》,选抄自吕留良的《万感集》、《倀倀集》、《梦觉集》、《真腊凝寒集》、《零星稿》、《东将诗》和《欬气集》等。目录页钤有“志在青云”印,题“精一斋蔡容虚衷氏偶录”,下钤“蔡容”、“图书”两章。目录页的空白处,浓墨劲书两行字:“悖逆之人作吠尧之词,终受天戮,存此以昭炯戒。”而在抄本的最后一页,同样的浓墨劲书一行:“几十年读书养气,断难谐此等境界。”今天在旧书摊上,也常常遇到这类旧书。我就买到过一本某名家的藏书《论语正义》,扉页上写道:“流毒无尽,警惕警惕!”下面就是这位名家的签名。
吕氏藏书中有相当一部分得自祁氏澹生堂。澹生堂散书之时,“菁华归于南雷,奇零归于石门”(全祖望《小山堂祁氏遗书记》),黄宗熙与吕留良分获了祁氏珍藏。在《吕晚村家训真迹》中,有吕留良手书《得山阴祁氏澹生藏书三千余本示大火》(大火是吕无党的小名,吕留良与无党书信,率皆称曰大火)二首。
其一曰:“阿翁铭识墨犹新,大担论觔换直银。说与痴儿休笑倒,难寻几世好书人。”其二曰:“宣绫包角藏经笺,不抵当时装订钱。岂是父书渠不惜,只缘参透达摩禅。”最后一句自注云:“祁氏参临济宗。”指祁理孙晚年佞佛,不大爱惜祖传藏书,“视同土苴”(祁理孙外甥赵昱《春草园小记》)。诗中吕留良的得意之情洋洋溢溢,对祁氏后人全无悲悯同情,和他诗文中的一般情绪大大不同,也许是一时高兴过了头吧。
收入《四部丛刊》的吕无党家抄本,还有《明史抄略》,经赵万里鉴定,确认为是吕无党家抄本(理由是凡遇“留”字则缺其末笔),收入《四部丛刊》三编。根据吕留良家书,他本人、子侄以及请专人抄写的书籍,数量应当是很大的。在《吕晚村家训真迹》中有很多这方面的家信。这里抄一封给吕无党、吕宝忠兄弟的:
“……吾所最快者,得黄俞邰、周雪客两家书甚富,而恨不能尽抄耳。今寄归李伯纪《梁溪集》(九本),可向曹亲翁处借福建刻本一对,无者方录出,亦可省些工夫。又晁说之《嵩丘集》(七本),书到即为分写较对,速将原本寄来还之。两家极珍惜,我私发归者,当体贴此意,勿迟误,勿污损也。黄家有《杨铁崖集》,比吾家本子多数倍,吾欲查对抄全,可简出寄来:刻本二本,又宋景濂抄本二本,共四本,在娘房床后斑竹书桌上。宋抄本有木匣,可将刻本并置其中。俞邰索我家书目看,便中写来,并发出明人集,亦录上。渠尤要者,经学及史料杂家也。赵东山汸《春秋集传》,吾家有否?此间有之。无则当抄归。家中大小平安?有便即寄信慰我。此间书一发完,即归矣。然书籍留人,恋恋难释。意且在此结夏,大约秋初作归计耳。家人帐目,汝兄弟打起精神算催,勿使拖延。我不在家,极是汝辈露头角处。我一向宽废,正望汝辈振作,勿蹈我弊习也。
五月十三日字付大火、辟恶。”
对于自侄的教育,吕留良特别强调要读书。吕无党在子侄一辈中最为出色,吕留良在肯定其进步的同时,要求他“更须向沉重痛快精寔绚烂中求之”。但是维持生计卖时文评点书,久之遂成为一项生意。既不从事科举,又专力做生意的吕氏后人,自然会产生厌弃读书、热心商业的倾向。吕留良觉察到这一倾向,写信说:“吾向不忧汝钝而忧汝俗。……医俗之法,止有读书通文义耳。……与其富足而不通文义,无宁明理能文而饿死沟壑。此吾素志也,亦所望与汝辈同之者也。”
这样的教育熏染之下,吕氏后人之好读书、好藏书、好抄书,自然蔚成风气。吕无党的思想情趣,可能最接近乃父。所以他虽然高中鼎甲(同科中进士的,还有查嗣庭),仕宦却止于翰林编修。不知道他科举大捷的时候,是否有他父亲那种“如此江山真可耻”的感慨。
雍正六年大起文字狱的时候,吕无党兄弟辈只有两个还在世。其中一个死于狱中,一个等到了最后的宣判。坟墓中的吕留良、吕无党父子,被刨坟剉尸。根据雍正当时给浙江总督李卫的指示,要彻底清查吕氏见在人口,“勿留寸骨于人世”(《世宗宪皇帝硃批諭旨》)。这时吕氏藏书自是轰然而散。可是还是有人甘冒大险保存下来一些,经二百年而至于民国。《吕晚村家训真迹》就是一个例子。比较起来,吕无党手抄的《金石录》,倒也不是珍稀之极的。
(01-17-2003 05:31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