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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吹曲之三:讲筵
老冷
讲筵,本来是南朝佛僧聚众讲经的一种仪式,相当于现在的学术讲座,提倡讨论的风气。唐代沿用此词,不知怎么就用到了儒学教育体制中,把国子监里的大型授课也叫作“讲筵”了。宋代以后,讲筵成为皇帝及其法定继承人接受士大夫“再教育”的专称。讲筵制度是很多人认为传统政治制度自我修正功能相当强大的依据之一,连皇帝都成为士大夫的学生了,士大夫的地位与作用自然是无与伦比。
元代讲筵旷废,士人沦落。明武宗历来名声不佳,“讲筵不举,视朝久旷,宗社祭享不亲,禁门出入无度”诸端,就是最坚强的理由。可见,讲筵制度坚持得好不好,或者是否举办讲筵,是评价一个时期政治优劣的重要标准。毛泽东虽然博学多知超过院士级学者(当时叫学部委员),但是深知讲筵之价值,在身边罗列一批高中毕业生(知识青年),或大学中文系之文学助教,兴之所之,读经读史,可以说是继承并发扬光大了讲筵制度。后之论史者,于此未可忽焉。
我们自幼被教导曰:“历史总是要进步的。”看到高楼大厦冲天而立,商店物资琳琅充斥,进步观自然而然地盘踞心头,令人生发骄傲与满足。据此进步观,则讲筵制度在今日,亦必大有进步。求之事实,其谁曰不然?!
听说,国家图书馆有一个系列讲座,请学者名家给政府部长们讲课,虽然不如歌星走穴之酬劳多,毕竟有车接送,且红包不薄。这个规格,相当于“东宫讲筵”了吧。又听说,在大内的中央首长(当然比政府部长要显要得多了),也有一个系列讲座,有时会有领袖级人物甚至是核心人物亲自听讲。前一两年,大家传说某某名教授最近被召幸了一把,去中南海讲课了。我有一次谒见这位先生于燕园路边,请安之余,说些琐事。这位先生讲了去大内的故事,大意是过于隆重,讲稿提前几个月被各级机构审查云云。本来对报酬(敝校之“课时费”)极感好奇,在前辈面前又不便多提阿堵物,偶一沉吟,遂付磋砣。想来级别愈高,则酬劳愈丰,数字大小,何必计较哉。现代讲筵制度,比之古代,又加精密矣,研究政治制度史者,于此未可忽焉。
上半年,听说我系某名教授被点名(被什么机构点名,我不知道)去大内讲课。我一个朋友有幸同去,任务无非是帮助拿资料、擦黑板(当然啦,擦黑板是我对现代讲筵的想象)。我这位朋友始则惊喜,继则惶恐,担心自己刘姥姥进大观园,表现失态,把事情搞砸,自己毁弃前程事小,累及他人及学校事大,思虑半月,最终不敢前往,把这一殊荣让给了另一位青年才俊。听说,这位才俊从大内回来之后,到处对人说,今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进到那里去工作。
最近,听说我的另一个朋友金轮法王,也被召幸了一次,只不过不是给核心,而是给比核心的官阶低了四阶的某位大人讲课。考虑到如今是“集体领导”,古之皇权,即今之“集体领导”,则这次授课当然应算作讲筵之一部分。听说这次讲筵安排十分有效率,讲课者要象春节联欢晚会的排练排演那样预演多次,其中最后一次是给领导的秘书讲一遍,由秘书决定其最终教案之修改,何处当详,何处当略,何处为领导所特别有兴趣,何处为领导最无所谓之细节,等等。如此排练日久,自然烂熟于胸。讲筵经过,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只是末了,法王对人抱怨:一分钱也没有!法王虽然恢廓大度,隐忍不言,但传到我的耳朵里,这让我这做朋友的十分不快。我辈何所为哉?有道是,“吃教书这碗饭”。怎么教了书,反而不给饭钱呢?从小处言,伤了师道,从大处言,有损国体。现代讲筵制度之需要改进,可见一斑,后之论史者,于此未可忽焉。
恰好最近翻闲书,翻到明代蒋一葵《长安客话》,有记讲筵和赏钱的一段,值得抄出来给大家看。其卷一“皇都杂记”门,有“讲筵金钱”条,曰:“景泰初,始开经筵。每讲毕,命中官布金钱于地,令讲官拾之,以为恩典。时高毂年六十余,俯仰不便,无所得。一讲官忘其氏名,常拾以贻之。按宣德中,李时勉为侍讲学士,一日景陵怀金钱至史馆,撒之于地,令诸讲官拾取。时勉独正立,乃呼至前,赐以袖中金钱。则金钱之事其来久矣。”
蒋一葵所述李时勉的故事,《明史》卷一六三《李时勉传》也有记载:“宣德五年修《成祖实录》成,迁侍读学士。帝幸史馆,撒金钱赐诸学士。皆俯取,时勉独正立。帝及出余钱赐之。”比起《长安客话》,《明史》没有暗示这“余钱”是专门给李时勉留的,也就是没有暗示宣德本来猜到他不会俯身拾钱。宣德五年李时勉已经五十七岁了,弯腰捡钱已经很不方便。当然,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身体问题。李时勉如果年轻二十岁,他会不会弯腰拾钱呢?这个假设是难以有确切答案的,从故事叙述者强调“时勉独正立”的意思看,身体的原因并不重要。而景泰时的高毂“俯仰不便”,主要是身体原因阻碍了他从地上拣取金钱,因此有人代他拾取,他并未拒绝。
文化人类学有专门的分支,研究各文化的文化象征符号。如子路结缨而死就是一个有趣的捍卫象征符号的例子。所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在今天已经或正在放弃传统符号体系的人看来,实在迂得可以。李时勉不肯俯身拾钱,主要因为他对符号体系的认识,使他认为这个动作不合适,不正当。但是宣德帝和景泰帝却没有这样看,他们把撒钱于地令臣下拾取看作恩典,本没有存心羞辱侍讲诸臣。同样,李时勉的同事们,高毂和他的同事们,也都没有象李时勉那样对俯身拾钱这个动作上纲上线。可见,即使在同一个文化系统内,对同一个文化符号的释读也可能是不一致的。当然,如果撒钱于地的人不是皇帝而是一个同事或下级或奴婢,大家的态度就会有很大的变化。那样的话,对这个文化符号的释读又会变得非常一致起来。这个因对象身份而改变观点的道理,在金轮法王被幸事件中也有同样的反映。一般地说,劳动而不给报酬,是会激起反感甚而惹出官司的。金轮法王上课没有拿到钱,纵然已无衣食之忧的他不予计较,毕竟会认为对方理亏。但是这一次不同了,他只感觉对方气势很盛,不给钱或许是理所应当。
问题出现了。当我们逐渐模糊原有符号系统时,李时勉和金轮法王就有被批判的余地:李时勉因为重视身体动作的文化意义而损失了金钱,金轮法王因为看中对方的身份而牺牲了自己的劳动。当然,前者是金钱在脚下而不取,后者则是即使抗争也白搭,古今究有不同,同为侍读则一也。
关于散钱于地让人拣取,北魏还有个故事。《北史》卷二四《王宪传附宪曾孙王昕传》,王昕为汝南王元悦骑兵参军,“悦数散钱于地,令诸佐争拾之,昕独不拾。悦又散银钱以目昕,乃取其一”。这个王昕,是王猛的六世孙,好象还是很有些操守的,故不拾钱。可是当元悦撒的是银钱,并且专门示意他拾取时,他还是弯腰捡了一个,意思意思,大概还是不想让元悦难堪,伤了府主与僚佐的感情。
古代货币笨重,给红包很麻烦,为了省事,也为了热闹,才会有撒钱于地的构想。如今大额纸币出现了,电子货币也出现了,作为恩典,完全不必再拿一堆钢蹦儿扔在地上了。不过,我觉得如果要壮观,要热闹,古老的想法还是挺有借鉴余地。并且,在全国大型节日,为了壮国威、显恩典,借助现代技术,完全可以来个花样翻新:以直升飞机在天安门广场撒钱,纸币飘飘,满天花雨,全国劳模、先进人物代表,在广场上快乐地抢钱。当然,讲筵是个小场合,不必借助机械力量,但是现代纸币很轻,撒起来也挺有舞台效果。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有人“独立不拾”?
2002/10/22 06:43am
【京国多缁尘】
老冷师,你是否就是“独立不拾”的一位?
2002/10/22 10:25am
【阿朱】
好文,“召幸”一词尤其用的好,性别化的事件总能带给人无穷的想像空间和快感。嘻嘻。补充一小点:
老冷这里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保存史料和书写历史的作用。这些事情如果没有老冷用文字记录下来,现代侍读金轮法王也就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了。更重要的是,即使知道,看问题的角度也会大不相同。老冷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别的角度,让今天的事件和历史联系起来,指出了这一事件背后深刻的权力关系以及古今的变化,以小见大。而且,历史经如此一写,更多的人受到这种观点的影响,历史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老冷的参与,印证了他的那句话--我们的出现和努力虽然不会改变历史,但至少让历史发展的轨迹出现了不同(大意如此记不清了)。
所以,结论就是,今人的逸闻掌故要多多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下来,让后来的人知道,从而为他们提供更多的解释历史和付诸行动的可能。
2002/10/22 12:34pm
【温文尔雅】
“独立不拾”颇可讲究。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面临抉择时,靠的是理智。但对将发生事情具体入微的预测,对渴望生活的人,未免过苛。模模糊糊的原则,如对个人之小所见之大的态度,往往确定了行为的起点:不在于怎样抉择,而是让自己处于什么抉择面前。
一个人,既然能站到广场接受直升飞机洗礼,当然也就接受了漫天花雨的可能性,拾不拾的,倒是小意思了。但这要求,不也过苛吗?
李时勉,就是抖露朱棣劣迹的那人,弄到侍讲学士,必然要去讲课。在当时的符号系统中,哪怕诉诸后人内心,这一切都无可非议,而且众所艳羡。接受这一切的前提是,大家都是奴才,所以在皇上面前撅着屁股满地爬,和为皇上讲课,都同性质的理所当然啊。怎么就不为李时勉接受了呢?
如果宣宗象北朝人那样再撒一把,我猜李时勉也会给皇帝个面子意思意思,但内心还是会不合理地执拗,而且认为自己尽可能地实现了“操守”。
这是不是虚伪到不吃猪肉而不拒绝羊肉了?严重的问题。孟子羊换牛,只是给梁惠王台阶罢了。范进用木头筷子夹大虾,才是现实。难以释怀。不过有一点。问题的解决,只能来自在尚且虚伪的现实中顶住,而不是干脆就放弃了。
所以,即使李时勉知行不够合一,我也赞成他的独立不拾。有了这不拾,就有了后人不讲的希望,有了不公认奴才合理的希望。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也应给予尽可能的同情和期望。
问题是对自己。这年月了,人不一定只有一条路走,所以不会仅满足于不拾,既然可以不讲而照样活下去和活出模样来。生当今世,幸何如哉。
面对如此直观的局面,抉择还算容易,不过是为自己的形象得分增增减减。生而模糊,关涉他人,抉择之前错局已成,才是人生常态。知而无行,走投无路,才是连承认虚伪都无所弥补的深渊。如此看来,拾与不拾,小也。
2002/10/22 03:22pm
【老冷】
前面有个朋友问,我会不会是那“独立不拾”的一个。回答是:我不是。
《世说新语》里有一段著名的“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的一段:“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
管宁是先知先觉,我们绝大多数人学不了。华歆也不是容易学的。
在那样的场合,估计我会弯腰拾些金银之物,事后也许要脸红,要犹豫是不是把这些东西扔掉。
谁知道呢?
2002/10/23 08:06am
【旅客
被“召幸”的人物,并不只是“高中毕业生”和“助教”。听本地的老同志闲话,林彪权势正隆时,也曾请一些大知识分子去西四的毛家湾府上讲解古书,杨向奎先生便是其中之一(是否即包括魏建功等在内的所谓“四皓”?待考)。后来林出事了,消息严密封锁,而杨先生不知情,依例前去上课,结果碰了钉子,不幸地成为被人讥嘲的话柄。
凡是亲身经历过“文革”的人都会明白,在当时,能被“钦点”是一种“荣幸”,机会极少,难以寻求,也难以拒绝。在高危的情境中,被“钦点”者即使不是出于信仰而主动拥附,也愿藉此机会自存和保护家人。我几乎没有听说过“独正立”的例子。一叹。
如果我们在当年也被“钦点”了,又会怎么样?时过境迁,已不大容易想象和检验了。当时的杨先生“是组织上派去的”,我猜他没有拿过林府的钱,大约也不曾考虑过此类问题。而今天的我们已想到应有合理的薪酬。由此可知,这高楼冲天商品充斥的时代,怕也确实是进步了。
2002/10/23 04:45pm
【笑狗
老冷哥的好文章啊!!!
为老冷哥叫屈。同学们的捡不捡问题,也算是对直升飞机的幽默的误读了吧?
委婉比起直白来,有时候更接近于本质的。
皇权还给钱了呢,虽然手法粗暴了点。这个集体领导讲奉献。哈哈,冷哥,你说是不?
我相信这篇文章的,不是讨论捡者的心路历程,以及这历程的伦理合法性。
记得有老同志振臂低呼,要书桌一张。倒是与老冷哥透着些许相同的绝望与悲凉吧?
2002/10/23 07:28pm
【minstrel】
朱敦儒有句:“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不过还比不上青年毛泽东的名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老冷果然是老冷,呵呵。
曾经沧海,不觉想赠老冷以蒋捷一句:“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节饮食,慎言语。”不过这又与往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宗旨相左,作罢。
2002/10/27 06:40pm
【高陽酒徒】
现代契约社会中,凡用劳动换取金钱的行为,都应当先签合同,如果一方不履行,另一方可以诉诸法律索赔。
补补牢,下次再有讲筵,建议走走按一般程序:
1.审核听讲人的教育程度和理解水平,不合格的一律拒绝;
2.商定讲课内容、时间、报酬和支付方式(现金或转帐,如现金支付要写明手递手,撒赐的不要);
3.特殊要求,如审查、预演、彩排等,按时间投入另行收费。
事情荒谬,不可思议,建议法王打听一下,是否有讲课费而被中间扣了。
2002/10/28 10:52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