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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旅之四 冻僵
老冷
生命有许多次苏醒。沉睡于我们生命中的那些力量,会不期而然地蠢动起来,某一种苏醒就发生了。比如,对异姓美的注意,每个人苏醒的时间并不一致吧?我自己大概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家还在山区林场,春节前的几天,家家都在备年货,远在深山分场的那些人家,也都来总场办事。有一天傍晚,我随母亲出门,在堰塘下面的水杉林边,母亲和一家人打起招呼,亲热地说话。那家人是从很远的吴山分场回来,预备第二天到更远的地方探亲。我叫了阿姨,就呆在旁边了。这时我注意到这家的女儿,大概比我小一两岁,怯怯地站在那里,看大人说话。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异性的美。后来我知道她叫红梅,在吴山那边的学校上四年级。红梅穿着红艳艳的灯芯绒上衣,在暗淡的光线下熠熠生辉,眉毛又黑又粗,眼睛又大又亮。我离她很近,能看见她的睫毛上下颤动,还有鬓角下面乌乌的汗毛。虽然我还不敢和她说话,但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会想到她,并且因此会注意地看别的女孩子。
许多许多的苏醒,在我们生命中发生了,暗淡了,遗忘了。可是,假如你曾经做了什么记号,这次苏醒就会被铭记下来,有一天回头眺望,你会惊奇地看到当时的自己所经历的震动和迷惘。
我整理书架时,遇到了一个记号。
在绿色封皮的商务版“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有一本薄薄的约翰·密尔《论自由》。从扉页题款看,我买此书,在1983年,大学二年级时,是在海淀新华书店买的——那家书店是当时狭窄而冷清的海淀街上最好的书店,店里有几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在32楼那些深夜的睡谈中,她们经常被提到的。
但是,我读这本书,是在1986年冬天的武汉。那个冬天,我还曾经深深沉迷在那篇《论言论自由》的文章中,对于我来说,世界豁然显现了它的另一片风景。分两期连载在《青年论坛》(1986年7月号与9月号,总第11、12期)的这篇文章的作者,我刚上大学时就知道,但开始对他的魅力微有了解,却是从读这篇写作于1975年的文章开始的。那个不平静的冬天,很早就有异样的气味飘散在高校和知识群体中。我在烦躁中,从书堆里抽出了这本《论自由》,开始了与苏醒有关的阅读。
朱笔批词和重点线,记录着我阅读时的思想。比如,我在第一页的空白处,写有“个人行为的自由”、“统治的荒谬性”等等总结性的阅读感想。在第二页,我写有“法律就是自由”、“机会主义的不彻底”这样我现在已经不大理解的话。下画重点线的部分,包括这样的语句:“良心自由乃是一种无法取消的权利,都绝对否认一个人须为他自己的宗教信仰来向他人作出交代。……对于本人自己,对于他自己的身和心,个人乃是最高主权者。”在这样的地方,我批上自己的感想:“所谓思想教育,如果不理解为宗教布道,那就是一种侵犯个人主权的行为和企图。……权利和责任是一件事,维护个人的权利乃是我们对社会的首要责任。”
在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发生了起因于基层人民代表选举的学潮。从合肥开始,波及到包括武汉在内的许多城市。我所服务的机关里,有许多关心时事的年轻人,上班的时候,传递消息,猜测议论,还有人把各种大小字报和传单汇集起来,编起了参考资料。那可真是节日一样令人兴奋、令人振作的时刻。白天我参加到高谈阔论中,晚间就在武昌何家垅那幢寂无声息的楼房里读约翰·密尔。
约翰·密尔说:“但是为知识方面这种平静所付出的代价却是牺牲掉人类心灵中的全部道德勇敢性。这样一种事态,有一大部分最积极、最好钻研的知识分子都觉得最好把真正的原则以及信念的根据保藏在自己心里,而在公开演讲中则把自己的结论尽量配合于他们内心所弃绝的前提——这是决不能产生出那种一度装饰过知识界的开朗无畏的人物以及合乎逻辑而贯彻始终的知识分子的。在这种事态之下,只能找到这样一类人,不是滥调的应声虫,就是真理的应时货,他们在一切重大题目上的论证都是为着听众,而不是自己真正信服的东西。还有些人出于这两途之外,则把思想和兴趣局限在一些说来不致犯到原则领域以内的事物上,即局限在一些细小的实际问题上……在那时,那些足以加强和扩大人们的心灵以及人们对于最高问题的自由而勇敢的思想的事物被放弃了。”
我在旁边写道:“今日中国正是这样。”看到这一段时,我刚刚满23岁。那样多的重点线,说明我读书时,觉得字字珠玑。那时,读到这样的句子我都会十分激动:"在人类心灵未臻完善的状态下,真理的利益需要有意见的分歧。”那几天,学潮已经蔓延到北京。元旦那天,飘着雪花的天安门广场,迎来了北大数十名坚持游行的学生,他们随后被拘押起来,当天夜里,北大近万名师生步行前往北京市公安局要求释放学生。这些,我是从电话和电台中得知的。
在第80页的地方,我在空白处写了较长的一段话,时间是1987年1月10日中午,我写道:“今天上午,传达了中共中央87年1号文件,邓小平关于学生运动的重要指示。邓小平认为,学生运动归根结底是受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影响。他暗示将不惜一切代价镇压这次学生运动。在强权和暴力面前,学生们自然会沉默下去。然而……不会真正消失,……不会完全屈服。”现在看,我写这段话,显得异常平静。可是,我的记忆很清晰。我那时泪流满面。
我生命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苏醒,就是那天中午发生的。在阴寒潮湿的房间里,我莫名地流着眼泪。窗外是一所小学,孩子们的喧嚣随风上扬,似乎要冲破灰蒙蒙的天空。那天下午,我没有上班,而是在房间里把《论自由》的最后45页读完了。重点线很少了,完全不见批语。在最后一页,我写道:“八七年一月十日阅毕于何家垅。’没有任何激情和思想的流露了,因为我知道,那些激情和思想,在我必须面对的力量面前,太渺小,太微弱,太苍白。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在书中还看到用圆珠笔批写的话,是1988年夏天写上去的。那个夏天我在武昌东亭读《通鉴》,大概也随手翻看了一些杂书,翻到了这一本,在上面记下了当初读书时的心情:“……心忧如焚,悲不自胜,每欲痛哭以泄此愤。读书虽日积日多,然反躬自省,竟如空腹,一无所有。……如风涛中一叶小舟,茫茫无绪,有泪亦无处抛洒。今偶翻去年批语,怆然生悲,知年年如此,永无光明。”
这是苏醒之后的悲凉。在后来的岁月,更大的悲伤和怆恸,还在等待着我呢。
2000-11-15 23:02:02
【丹多】写在冻僵边上
时 间:2000-11-16 13:53:25
这帖子看到第四段,猛然想起句话:女人与政治!!!冻僵的心路历程算是冷冷的“热情”了吧,看完后面,感觉又像是听老萧第11的第一乐章!!!
顺便猜猜冷冷那些现在已经不大理解的表述:“法律就是自由”是黑格尔的思想;“机会主义的不彻底”,哈哈,那应该是语言的堕落;“良心的自由”应该是康德,不过黑格尔也有类似的表述;“宗教布道”也许来源于对洛克的追寻——宽容吧?
汤因比在《黑暗中的探索》中,依次讨论了“自我”“存在”“恶”“终极实在”。正如他所说:当开始在黑暗中谨慎地行动时,我必须在我的自我的“意识层面”(一个比喻)找一个出发点,因为我的意识是我唯一探索手段。看来冷冷也是这么开始的,也许苏醒都是这么开始的。
在冷冷学习密尔不久以后,我搞到了何博传的《山坳上的中国》。虽然里面有些经济问题,现在看来漏洞不少,但在当时却是意义非凡。因为他第一次全面关注了我们生存的环境——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环保等等。使有心的读者能够反省我们自己,自己的责任与权利。据说,后来因其去世而掀起了惊天波涛的伟人,临终前的枕边也摆着这本书。书的扉页有首小诗,还记得开头两句:我不是驯良的温鸽,我是啼血的杜鹃。(大意)
拖拉机已经出城,作为一个人都应该怀有良知的愤怒。但“历史学家的职业,无论怎么理解,是纠正自我中心的一种尝试,自我中心不仅是人类,而且也是地球上所有生物都具有的一种内在限制和缺陷。”号角结束以后,审视广场上的残余物,我们曾经做了什么呢?我们现在做着什么呢?
从影响社会活动来看,太渺小,太苍白,太微弱确实是一个必须面对的悲哀。但是一个能够思维的人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记得原来看过一片子,属于那种童话史诗片。是发挥亚瑟王的故事。一个邪恶女巫与被所创造的带有人性的男巫之间的争斗。当男巫经过种种努力失败后,才发现真正击败邪恶的方法就是——忘记。是的忘记,忘记曾经那些带给自己无数痛苦的邪恶,走出门就是美丽的生活!!!面对淡漠,邪恶是会消失在空气中的。确实,有时候邪恶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恐惧,所以对其膜拜,乞求施舍的幸福。而忘记了幸福原来是可以自己给自己的!
【西西弗】忘记?怎么忘记?
时 间:2000-11-16 17:19:44
是视而不见,还是掩耳盗铃?邪恶之所以为邪恶,就是说你可以蔑视它,却无法轻视它、无视它。
我们不说忘记历史意味着什么,至少就具体事件来说,选择忘记至少意味着选择虚无。我大概可以理解丹多说的“历史是纠正自我中心的尝试”:如果说忘记的仅仅是它带给我的痛苦,那的确是冷静的具有历史感知识分子应该努力去做的,因为这会影响我们对于历史的叙述。但是如果想忘记的是邪恶本身,我不知道我们何以为之。
历史的叙述有各种方法,回忆与反思,不断地反思,深刻地反思却是一条铁定的原则。我们不选择仇恨,也不放弃反思,幸福是从这种痛苦之中铸炼出来的,不是简单地对痛苦的抛弃。
【丹多】说声忘记不容易
时 间:2000-11-17 17:03:44
戏曲频道天天上演着大悲大喜的故事。根据俺的观察,这种曲折的演进大凡离不开浩荡皇恩,青天老爷。换个频道,你能够发现古装换了西服,名字改成了“抉择”。经常于茶余饭后听见些高谈阔论:某某是好人,为民呕心沥血;某某上台,苍生有望;某某下台,普天同庆。我就不是很理解,抬出个虎头铡,弄死个把婚姻关系破裂或是平了民粪就能流芳百世,就要俺们涕泪湿巾。屁,在想做奴隶与做稳了奴隶之间抉择俺还比较相信。
很久前看了篇帖子,批评拖拉机进城后犬儒主义盛行的风气。我倒是有点其他想法:拖拉机进城,至少打破了一些习惯。诸如:跪在地下,玩公车上书的游戏;幻想找个一劳永逸的简单妙方(如推翻某某,某某上台)解决问题。俺还明白了就算把拖拉机驾驶员弄了下来,可换上的完全有可能就是同一所驾校毕业的学员,违章进城是迟早而已!!!
俺是说的忘记历史吗?俺说的是忘记邪恶。邪恶不是外在于我们自身而存在的。正如那影片的男巫身上有女巫的血一样,邪恶就在我们身体内。忘记邪恶,首先面对的就是我们自己。邪恶的存在,是因为我们相信它能够支配我们的生活,借助他的力量我们能够获得幸福。一旦我们背对于它,它赖之以诱惑我们的力量是会消失的,因为这本来就是我们给他的力量。正如是我们自己创造了明星一样,没有我们的追捧,本身是与我们一样的。
俺是越活越实际了,相信市场的力量,把自己从那种把借助浩荡皇恩来自我实现作为唯一的方式的狭隘眼光里解脱出来,或许是走向幸福的开始。
我们相信自我的渺小,苍白,微弱,是因为我们相信邪恶的巨大的力量,忘记那些邪恶曾经强加之于我们的恐惧,告诉它没有它的安排我们一样的可以生活,并且生活得更好,何尝不是希望所在呢?
【小暑】某地
时 间:2000-11-17 18:21:00
某地政府大门前,一大群人打着横幅,静坐,从早至午。快到下班时间,一名领导出来,说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政府可以帮助尽力解决。于是人群中叫喊声迭起:
我们要吃饭!
这个问题我们正在努力解决。
我们要工作!
这个问题我们正在努力解决。
我们要自由!
好,给你们自由。
我们要民主!
好,给你们民主。
冰凉的冬雨洒在他们脸上,寒冷的大风瞬间把声音吹得四散。
【老冷】关于拖拉机的往事
时 间:2000-11-19 19:14:00
10年前的元旦之夜,我在北大新落成的文化活动中心里活动,见到一个清癯英俊的青年,满面春风地大声说话,别人介绍我们认识,握手时注意到他左臂长袖垂落。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我,那只胳膊就是初夏在前门大街上被拖拉机给轧掉了。我免不了要向他投去伤感的眼神,他却哈哈长笑。他的女朋友,一个个子矮小但英气勃勃的姑娘,对我说:“别这样,我们挺好。”
【Sieg】那种童话史诗片
时 间:2000-11-20 12:51:25
我是很喜欢里面那个女巫的,啊呀漂亮就不去谈她了,她还不见老,那男巫就差劲了,难看得要死,比天骄还难看。
男巫的女友也不好看,最后还老在一个山洞里,一开始我还以为这片子厉害,能让他们永别呢,谁知道峰回路转,两人又变年青又相逢了,恶心。
你们那里管那叫拖拉机事件,我们这里叫恶性车祸,反正天安门事件平反花了11年,估计这事也快了。
【小月河】呵呵,更正
时 间:2000-11-20 13:35:48
1976年4月5日年的天安门事件,到1978年上海《于无声处》演出以后,就算基本平反了,次年以文件形式落实下来。前后也就不到3年时间啊。
【Sieg】谢谢及其他
时 间:2000-11-21 13:48:15
那看来这次我们落后了,都十一年了,冤死的灵魂们,眼睛都睁酸了。
到网上查那两个数字组合,发现凡是负面的,都被封掉,剩下的都是党妈妈亲切而严肃的教导。
还记得当年黑豹的那首摇滚,是献给库尔德难民的,真是献给他们的?呵呵我不信。
噢别去糟蹋,他他们的家
也别去枪杀, 那些无知的娃娃
流着泪, 说不出一句话
又有谁能够去作出解答
放下你手中枪
仔细去想一想
你眼前是你热爱的故乡
放下你手中枪
去想一想
如果是你,又会怎样~
说!
那时在大学,画水粉或油画时,反复听,反复流泪。
反复将深红与赭石与熟褐与煤黑与记忆在调色板上混合。
要加群青,才能勾出些许明快。
现在不流泪了,只是提醒自己一定要把它写下来,以文学的形式,以不发表的名义,不为什么,就为了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代不会在提起我们时,会有机会嘲笑道:“当时那群大陆人全是些懦夫,没有一个是敢秉着正义而执言的。”
【卷帘人】儿时茫然
时 间:2000-11-20 21:05:53
看到天安门事件我倒想起了儿时之事。
那却是我读小学的时候了。只知道班主任拿着叠报纸走近教室,一边流泪(其实是用手帕捂住眼角)一边用万分同情的声音读一则新闻。是大学生于天安门静坐绝食。不到十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所能疑惑的只是大学生的静坐可能达到想要结果否。
疑惑还没弄清,第三天老班又拿着报纸走近教室,神情激愤的诉说“受到资本主义思想侵蚀”的大学生静坐行为的无知。原本就茫茫然然的脑袋更糊涂了。确定自己的视听觉接受神经正常后,唯一整理出不让思绪越搅越乱的答案是:我们听老师的,老师听报纸的。 (报纸听谁的?这问题从没想过)
呵,最后结论:报纸说什么就得信什么,要信得高兴,信得真诚,信得憨实。不但要相信报上的叙述,同时还要“搭上”报纸的“思想和情绪”。就象买“每周有线报”得把“文汇报”捎带回家去,不然不卖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