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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旅之二 风标
老冷
很多男性,在年轻时的旖旎绮梦中,都曾经有过对异族或者异国女子的向往吧?反正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在中国,最具有异域风调的,当然就是新疆境内的突厥系各族女子了。八年前我第一次到新疆,在乌鲁木齐天山饭店的电梯间里,和几个美丽的维吾尔姑娘挤在一起时,曾经紧张得手臂僵硬。
当然,即使在新疆,真正美貌的姑娘,也不是可以经常遇到的——这和内地的情况一样。我的经历中印象最深的,是1996年深冬在和田那次。那天我们从牛头山回和田市区,过了喀拉喀什河,在密集而高耸的白杨树下,司机把车停在两个伸手拦便车的姑娘旁边。这两个姑娘一定没有料到会是汉人的汽车,楞在那里,似乎不能决定是否上车。司机老王用流利的维语催促她们,她们就弯腰低头地上来了,挤坐在我身边。
一直听人说和田女子最美,来和田几天,却没有见到什么青年女性。这两个给我的感觉,不是一般的美了,简直称得上是震撼。紧挨着我的这一个带着面巾,薄薄的纱巾从鼻梁上绕过,遮住了脸颊、鼻头和嘴唇,只露出漆黑的长眉和清亮的眼睛。我的同伴用维语向她介绍我,估计开了什么玩笑,她就盯着我仔细看,没有表情,眼睛里流淌着微微的笑。真是不可思议,在塔克拉玛干和昆仑山之间这个灰尘飘飞的绿洲里,竟然生长出如此白净、如此清丽的女子。同伴跟她交谈之后,对我说,她们是和田城里人,在乡镇小学教书,周末回家。和她们坐在一起,我却觉得有很远的距离,不仅由于那种逼人的美,更重要的是由于——很明显,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她们不懂汉语(也许是假装不懂),而且那个具有强烈时代特色的伊斯兰面巾,有力地阻隔着我们之间的交流。十年来伊斯兰复兴运动的成果,正横亘在新疆的汉维两族之间。几天后到了喀什,对这个问题感触更深了。
虽然我在那前后,多次到新疆,但我跟维族接触很少,更不用说维族姑娘了。然而,去年我在乌鲁木齐养伤的近两个月间,却很意外地获得一个机会,和一个维族姑娘天天相处,结下了不寻常的友谊。
她的全名是帕依古丽,我们都只叫她古丽。她的维族特征不太突出,和一般漂亮的江南姑娘倒很接近,细眉弯弯,睫毛长长。大概是着装上的小小分别吧,她一来护士们就辨认出她是维族。在这个军区总医院里,维族医护人员和维族病人,都是很少很少的,这与乌鲁木齐其它医院的景象迥然不同。护士长(一个很善良的人,我永远都会感激她)对我的女朋友(现在是我妻子了)说:“为什么找个维子当陪护?”意思很明显,她们不信任也不喜欢维族陪护人员。
那时我需要全面陪护,新疆考古所的王老师帮我找到两个,都是医学院的学生。其实陪护要做的事情和保姆差不多,但是王老师说学生比较好交流,平时说话也可以解闷。这个考虑是非常细致的。这两个学生一男一女,男的叫小华,是来自湖南邵阳的汉族,女的就是古丽。小华值夜班,古丽值白班,有时两人早来晚走,大家一起说话的机会很多。关于小华,我有机会另外谈,——他的故事也是很有意思的,让我大开眼界。
古丽21岁, 乌苏人。乌苏是天山北麓的一个县级市,我1997年夏天和几个朋友在乌苏四棵树乡的天山牧场玩过,返回时还在乌苏城里住了一夜。这个经历使我与古丽有了最初阶段的共同话题。我卖弄自己仅有的一点维语知识,解释乌苏地名的由来,受到古丽的夸奖。后来我经常向她请教维语方面的问题。有一天古丽对我说:“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对维族没有偏见。”我想,接受这样的称赞,就意味着对居住在这里并亲身承受着社会变化的那些汉族同胞的指责,我没有权力这样,因为我只是一个访客,我对新疆的民族纠葛知道得太少,没有资格来评判。当然,我接触过的维族个体,包括野外工作时的同伴,都是十分亲厚诚朴的,但是新疆目前阶段的问题,超越个体之上,就复杂得多了。
古丽和小华称呼我老师,对我既尊重又体贴,这些我就不多说了。在他们的扶助下,我在卧床半个多月以后,第一次成功地下地走动,走到窗前,终于可以全面观察远处高楼上那个红河香烟的大幅广告画了——它的一角是我半个月来唯一能看见的窗外景象。现在我想起那个时刻,都会感觉激动。这就要感谢他们两个了,因为,我的女朋友和老A(当然,他们是我养伤岁月里更加重要的人物)绝不会允许我作如此尝试,我就只好趁他们不在,凭借虚假的权威,依赖那宝贵的体贴,说服古丽和小华,让我下地。
医院里的日子单调又匆匆。一点点的了解积累起来,对古丽知道得越来越多了。她有四个弟妹,父亲去世两年了,母亲在乌苏开一家杂货店,支撑着一切。因为交不起学费,妹妹们都不上学了,只有弟弟读书。古丽言谈中流露出的老大的责任感,那种要回家去有所承担的渴望,让我想到自己的姐姐。古丽甚至谈到打算弃学,只要能找到一个工作。父亲去世以后,伯父和叔叔们经常欺负她母亲,逼得她母亲从原来的院子里搬了出来,到娘家附近租了两间小房子,没有院墙,门外就是果林和马路。古丽说,住在没有院墙的房子里,是让人瞧不起的,所以她一定要建起院墙来。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用做陪护的报酬,回乌苏雇人修建了院墙。
古丽的汉语很好,她的北疆背景大概是主要原因,她那些南疆维族同学大多数汉语说得不行,读写就更谈不上了。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谁会要我呢?我家里这么穷。”这个说法给我印象很深,因为恋爱与家庭经济状况的关系,离开农村和基层生活太远的我,似乎很久不加注意了。小华告诉我,按照古丽这样家里困难,弟妹又多的情况,一般维族小伙是不敢靠近的。我就对古丽说,找个汉族吧,象小华这么精神而有才的。古丽和小华同时大摇其头,不行,绝对不行!
王老师说,汉维通婚在80年代以前还是比较常见的,这一、二十年就极少了。新疆考古所有个年轻的维族绘图员,与同所的汉族小伙子相爱了(可能一起在野外工作促成的),被女方家里打骂羞辱,小伙子都不敢上街。这一对也够坚强,打死也不分开,最后双双私奔北京,在北京打工、成家,估计这一辈子都不能回家乡了。我和古丽到医院大门外的报亭买报纸,就有过往的维族男子怒目相向。听说在喀什,一个汉族男性与维族姑娘这样贴近地走在街上,必定会惹祸上身。
和古丽说到学校的情况。大学里汉维学生各自是一个世界,汉族学生对维族学生的私密生活知道很少。小华问古丽:“听说你们有人偷偷做奶哇子?”古丽点头。小华惊道:“啊!好胆大!你也做吗?”古丽犹豫地看看我,点点头。小华问:“你你不怕?”古丽眯眼笑笑。我知道,奶哇子是伊斯兰的祈祷仪式,近年伊斯兰复兴运动的成果之一,就是教育所有维族男女,真诚地、不间断地向真主倾诉和靠近。由于伊斯兰复兴运动与东土耳其斯坦自由运动之间互为表里,官方是严令禁止高校在校学生做奶哇子的。新疆的东土势力主要活跃于维族青年知识分子中,所以大学里的惩罚就格外严厉。我问古丽,做奶哇子被发现了怎么样?她回答,不知道,经常有同学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和亲戚也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做奶哇子?古丽说:我们是穆斯林啊。
在住院的后期,我偶尔会溜出医院,和朋友们到外面吃饭,去的往往是海德这样的主要用以摆阔的地方,当然都是朋友们掏钱。古丽和小华对一顿饭花销几千块非常不理解,他们从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局促不安。在古丽看来,这一顿饭钱就可以顶她家半年的开销。所以他们吃得并不享受。我对小华说,今后你成了外科大夫,病人家属请你来这里的时候,你可别忘记今天你的感受。他说:哦,今后我也会经常来啊。
我快出院的时候,古丽的母亲来乌鲁木齐办货,还特地来军区总医院看我。她太胖了,上不了四楼,我就到楼下的榆树林去看她。她反复说着感谢的话,又说苹果没熟,不能给我带来。她是那种典型的突厥系各族中年妇女的长相,生育和操劳已经把她改变得太多,你无法想象年轻时她就象古丽这样娇美。太阳光透过榆树叶,斑斑点点地洒落在她的头巾上、肩膀上。她喘息着,憔悴的面容还看得出不久前因脑血栓住院的痕迹。古丽坐在她身边,握着母亲的手,那样安静地笑着。我想,有一天,古丽也会变成她母亲这样吗?
那些喂饭喂水、穿衣起坐的日子,越来越远了。现在回忆那些平淡的病床生活,真吃惊他们怎么可以陪伴我那么久?那时我一定是不很绅士的,经常被烦躁的潮水淹没。到了分别的时候,我请他们原谅我的那些不好,他们却说:我们在跟你学习呢。是啊,他们并没有主要把自己当作病床陪护。这是让我特别感激的地方。一个连手都不能动一动、满脸伤疤、完全不能自理的人,得到如此尊重,真是极大的幸运啊。
离开乌鲁木齐以后,我在家乡经常接到他们的电话,询问伤患恢复的情况,用他们刚刚学来的知识给我分析讲解。古丽把两个妹妹接到乌鲁木齐,让她们上职业培训学校,租了一间房子,我们留给她的那些家俱和衣被都在用呢。在电话里听古丽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单纯,我想到她的眼睛,清爽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总漂浮着一层忧郁的雾气。
舒伯特《冬之旅》第二曲《风标》,米勒原诗的英文译本有一句:“The wind plays with the hearts inside.”听到这里时,我的心倏然惊起,仿佛看到纷扬的大雪覆盖了巍峨的天山,还有天山脚下那个名叫乌苏的地方。
【一村】最重要的还是那些共同经历的人和事 (2000-11-5 22:13)
即使在不经意的时候被翻起,它们也显得格外的醇香。尤其是对于那些敏感伤怀的心灵。
【柳非烟】The wind plays with the hearts inside (2000-11-5 22:14)
一直很想去去西部,从学校里开始,就一直有这么一个愿望。但是,或许也是想得不够认真吧,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成行。在城市的轻松与浮躁中呆的过长,自己的心灵越来越蒙尘。
当面对那苍茫黄沙,纷扬大雪的时候,或许我会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只有远离那么一些迷障自己双眼的事物时,或许我才能真正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
希望看见冷哥的好文如潮,The wind plays with the hearts ins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