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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旅之三 冻泪
老冷
上月在万圣买了一本曾昭抡《缅边日记》,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纪万有文库”丛书的一种。曾昭抡(1899-1967),清华学校毕业,MIT博士,1931年开始任北大化学系主任,是中国化学科学的元勋,文革初期被折磨惨死于武汉大学。我在武汉工作时曾经接触过他的一些材料,所以逛书店见到此书即买下来,昨天从书架上抽下揣在怀里,到餐馆等饭菜时,就匆匆看完了。
这本书记录的,是他抗战中担任西南联大教授时,在1941年3月,利用寒假的空隙,以15天时间从昆明前往新建成的滇缅公路游历。15天中,有12天在汽车上,这样的旅行,和现在的旅游倒有点相像。根据亲身经历见闻,所写这个小册子,算不上很严肃的考察报告,文字也过于朴实,可读性不很好。可是,作为一个兴趣广泛的科学家,他很忠实地记录下沿途见闻,对于了解那时的云南,还是有史料价值的。
读到其中的“下关”一节,很感兴趣,勾起我对今夏云南之行的回忆。根据曾昭抡的说法,抗战时期的下关,“好像是一处货物流通的总站,滇省交通的总钮”,很繁华的。下关这样的城市,在中国城市发展史上,属于一个特别的类型,其兴起与繁荣并非由于政治和行政的需要,而是经贸和交通的结果,古代同一类型的城市还有汉口、景德镇等等。交通和经贸的发展,使下关逐渐凌驾于大理之上,成为滇西的交通和经贸中心。曾昭抡到下关的时候,只见到丁字形的三条主要街道。现在,下关的城市规模扩大了岂止十倍。我到旧街区转过,对曾朝抡所说的下关算是微有所知。现在的下关中心,在旧街区的东南方向,旧街区则萎缩在紧贴洱河南岸的那一小块地方。
我15年前到过大理和下关。大理留给我的美好印象,使我对下关充满了藐视。今年从丽江赴大理时,我一再要求旅行社给我在大理订房,决不能住在下关。但是,旅行社说,大理的饭店客满了,订不上,只有住在下关。你可以想见我的沮丧。我的旧印象,所有的文物古迹都在大理,下关只是个现代工商业城市,和任何其它中国城市没有什么区别的。但是,晚饭以后,我还是忍不住到街上闲逛,心想,到下关旧街区看看,总算访古吧。
这样没有目的地乱走,忽然就走到了天宝公园。听说里面有“天宝将士冢”的纪念碑,是市政建设破坏了万人冢以后搞出来的新古董。唐朝将士骨骸的大型营葬地,我到过的除了下关这一处,还有青海的大非川。可惜下关这一处极宝贵的遗址,被当代的“有司”以建设的名义,完全破坏了。
循街北行,就到了洱河岸边。正如曾昭抡所说:“河身相当地宽,水却是异常地澄清,作一种美丽的碧绿颜色。”过了水泥桥,到洱河北岸。曾昭抡过桥以后,就得过一座关门,关门上写着“玉龙关”三字。他说:“这便是下关的‘关’。”今天你在那里是见不到这座关门的。不过,曾昭抡理解下关得名由于“玉龙关”,这是不对的。这个错误的认识,可能妨碍了他继续往前走。他写道:“又过一座跨洱河的桥,随着又过一扇关门,上面写的是‘龙尾城’三字。出那关门以后,向右转沿着洱河走,顷刻市面走完,前行就是上大理去的大路了。”
大概是街道布局上的变化,我对他描述的这个路径,已经难以想象。我猜,他并没有真正进入龙尾城,而只是循着城外的街道,又转回到洱河岸边了。龙尾城指向苍山,进城就只有向北一途。我自己呢,当时,在夕阳映照中,过了洱河,穿过嘈杂的人群,忽然看见了一片旧建筑,如同在戈壁中看见了泉水,真是高兴极了。原来是龙尾街。窄窄的街道,陈旧的房屋,明白宣示着,这里可能是下关最古老的街区。
沿着龙尾街向北,是一个很陡的坡,当街立着一座城楼,金色的黄昏落日映在城楼的大字上:“龙尾关”。这才是下关得名的由来呢。大理一北一南,分别有一座龙首关和一座龙尾关,简称上关和下关。这个知识我是具备的,但是——我不知道,龙尾关的关城,现在还存在着!我真的感到了震撼。原来,下关市的母体,仍然健在呵。
接下来我遭受的震撼越来越强烈。龙尾关关城是一座军事要塞,高高地矗立在洱河北岸的苍山山坡上,俯视着在洱河南岸的平坦地带发展起来的下关市。这样的城市发展史,既造成了龙尾关关城的寂寞,也保护了它不受现代生活的侵扰,市政建设暂时不会造成关城面貌的毁损。关城内只有一条街道——中丞街,街道各段伸展出去的小巷,有如大树主干上的细枝,结构和外表,显然都是古老的。我刚刚从丽江古城南来,但我得说,龙尾关中丞街的古老建筑,给我同样的惊叹和沉醉。主要建筑可能是清代的,也应当有一些明代的砖墙。巨大的仙人掌从高墙上纷披而下,快要朽烂的黑色梁椽吃力地撑持着。
我震惊的一个原因,便是我对自己十分生气,我竟然根本不知道龙尾关的存在,我竟然天真地藐视了这个城市的传统。北边不远的地方,那个大名鼎鼎的大理,以其城市布局和建筑的古老,使得游客充斥其间,但是,街道早已重建,屋宇全面更新,城墙是新砌的,楼台是新搭的。而这里,孤独的、古老的、充满着往昔风味的龙尾关,却绝无游人,除了我这个误打误撞到来的人。
夕阳隐没,月色暗淡,静谧的中丞街,飘着饭菜的清香。我知道,这香味已经飘扬上千年了。谁家开着电视,一辆摩托车疾驶而过。现代生活正在改变这古老而寂寞的地方。对于我这样一个到处寻找往昔印记的人来说,这并不是好的趋势。
几天后我到巍山县,专门看巍山古城的旧街区。我拍了很多照片,可是古城的一切不能够象照片那样长存不变。在昆明读报纸,就读到一些教授对旧城改造中破坏传统、拆毁古建筑而抗议,然而这是大潮下微弱的浪花。我曾计划到漾濞县,可是被告知正在修公路,交通很麻烦,就取消了这个计划。听说漾濞保留了许多旧建筑,一个原因是比较闭塞。现在高等级公路要修过去了,闭塞的状况要打破了,那么,那些优美的传统,那些狭窄的街道、古老的房屋,会不会很快也要消失呢?
我想在曾昭抡的书中寻找他对于漾濞的印象,但是他只提到公路两旁的景色。他当时在汽车里,行驶在滇湎公路上。
【西西弗】身游更兼神游(2000-11-13 9:24)
从阅读角度讲,真是一种扎实丰沛的阅读经验。
或者反过来,先看了书,再照书中所提及的古迹景致一一探访,纵然中间很费周折,也是另一种乐趣。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叫《冻泪》?有讲头么?
要是能COPY 一份给闲闲书话该多好。:))
【老冷】呵呵,心情而已(2000-11-13 10:55)
米勒原诗,《冻泪》充满了旅人的苍茫感。他并没有说明,为什么眼泪会流过两颊,会结成晨露般的冰珠,也没有说明,他内心为什么会有那样巨大的热情,要把整个冬天的寒冰融化。
我夏天的云南之行,主要就关注了各地旧街区的美丽及其走向消亡的趋势。这是传统的死亡之旅。
没有眼泪流淌过我的笔端,可是我真的很伤怀。写下这些文字,聊作记录而已。
【红帽子】听冬之旅(2000-10-31 15:16)
听冬之旅时异乡的漂泊感真让人不舒服,可你不会呀,到哪里都有天涯的朋友,多好.
【何田田】时间的异乡(2000-11-13 11:52)
当时,在夕阳映照中,过了洱河,穿过嘈杂的人群,忽然看见了一片旧建筑,如同在戈壁中看见了泉水。
那时的感觉,该是狂喜吧?
可是在那些真正与时间相对的时刻,却往往只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
每次回老家的时候,总是隔着车窗使劲儿地向外望。
田一如千年前的绿着,农人也一如千年前的闲散或辛劳。
神情呆滞,节奏缓慢。
只有房子还是十几年前或几年前的半新半旧,
大门是黑的或红的长条的旧形状,凹凸有致的陈旧坚硬,带门栓的那种。
那里的时间好像不是我的。
她好像老树的年轮,
一圈一圈流不动的悠然沉默着。
【丹多】风花雪月(2000-11-14 0:04)
读了老冷的帖子,特想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让自己淡淡地忧伤一把。经过无数次努力后,我不得不面对失败。TMD,人真是越活越实际!
换着余秋雨火那会儿,保不准我还得扯扯在大理小街上,感受苍茫云海间的体会。可现在这个题目也就是为了拉观众,增加点帖子的点击率而已。哈哈哈哈!
记得以前一次很有趣的讨论。一哥们弄了个方案准备在西藏一小地方搞旅游,刚好另一哥们在那小地方当个小头目。大家聚一起聊开了。
旅游表达了对蓝天,白云,青草,雪山,羊群以及那种无半点俗事烦扰的生活的向往。并且希望以此为买点,并且对那地方进行着的建设深表不满。小头目那张黑里透红的脸上全是不屑,说了句:球,你去试试,让你生活一星期你就受不了。
旅游又对宗教信仰表达了向往。小头目还是句:球,那是无知。并且讲了个故事。说有户人家,父母信教,把儿子弄进寺庙里面。后来这儿子深得真传,一次回家给父母开讲了一课。隔了半天没见反应,结果父母睡过去了。
旅游开始不满,争辩说:那是种最最接近自然的完美的生活方式。小头目也怒了,吼着说:那是你TMD享受完了现代文明的好处,作为旁观者来寻找另外一种享受。我这里现要解决的就是愚昧。凭什么为了要满足你的享受,就要我们放弃享受文明的权利?
当然,讨论是不欢而散。
我并不想讨论怎么样把开放旅游与城市文明的建设完美协调起来。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看了老冷对那些优美的传统,那些狭窄的街道、古老的房屋,将要消失的担忧,有点想法。老冷忧伤是因为文化的衰退,是否是因为文明与文化本身发生了冲突呢?或者说作为观赏者的客体忧伤的是自己,还是历史呢?这种忧伤的背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思呢?
大散文的背后,缺乏思,或者说思之抄袭,才是秋雨散文的真正败笔呢!
【君不识】确实值得思索!(2000-11-14 2:44)
“那是你享受完了现代文明的好处,作为旁观者来寻找另外一种享受。我这里现要解决的就是愚昧。凭什么为了要满足你的享受,就要我们放弃享受文明的权利?”
记得前不久有学者对湘西山间修建在半山上的民居的消失表达了自己的惋惜和感慨。但是,这些从思古和审美情趣上让我们唏嘘不已的事物,从文明发展带来的诸多观念去审视和判断,它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冲突。住在低矮的房屋里,加之山间湿气蒸腾、虫豸肆掠,确实没有值得人想望的地方。但是山间民居那种独特的构造、以及其中流淌着的悠远的生活方式,都能够激荡起人们心中思古之幽情和审美之情趣。
【小暑】生活在龙尾关的丹多(2000-11-15 12:27)
俺哥哥路边狼十分怀念他在云南下关渡过的短暂而美好的寻古时光,时常拿他拍的那些相片出来欣赏、回味。还假装大方地顺带让俺也饱了回眼福:相片中的房子、大街、小巷虽然可以让你想象出当年的繁华,如今看起来却是破旧不堪,遍布苔藓。俺知道有些风景、物事变成画片会很美丽,但是在眼前却不见得好看。便问他:“你愿意在那儿生活吗?”
“愿意。”俺路边狼哥哥眯着双眼,思绪似乎早已飞到了下关的某一幢深宅大院里。
“为什么?”
“那儿雨水丰沛,美女如云。最重要的是那儿尊重狼权,俺和你嫂子可以在那儿要十个八个小狼仔,俺计划将他们培养成获诺贝尔奖的政治家、文学家、经济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还有承传俺衣钵的历史学家。最起码,俺也要把他们个个都培养成为网络思想家!!!”
路边狼哥哥豪情万丈,似乎已紧紧抓住了梦的手。
【旅客】也说说风花雪月——下关风 (2000-11-15 17:38)
我的云南行,在下关仅停留了几个小时,光够看看洱海。至于关啦,旧垒啦,街啦,饭菜香啦,一概没遇上。我印象深的只有那里的风。
下关的风是很有名的。大理有“四绝”,即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又称大理的“风花雪月”。
据说,大理因地势平阳,空气在此受热上升。而在大理的西北、西南面,又有多股冷空气不断扑来,至下关时为东山所阻。冷热气流旋转交会,在群山包围中又一时不得腾空,于是搏击相斗,形成猛烈的风势。当地人告诉我,下关风在冬季时速度最快,每秒可接近30米,往往掀倒行人。因此下关又称“风城”。
我在下关时正是8月,风自然没有那样大,但吹个不停,把那些卖纪念品和水果的布棚子弄得呼呼响。记得我在滴溜溜的小旋风群里买过石榴。那石榴的大,甜和早熟,都让我这个北人惊奇。
【涩】我记得那里的风(2000-11-15 19:37)
在大理下车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从昆明来大理就这么一班列车,而大理火车站似乎也就是为这一班车而开着的。我们都走完了,车站就关了大门。
一下车就是呼呼的大风,有个老人的帽子被吹跑了,我第一次庆幸自己脑袋大,但仍需要拿手按着那顶满贵的、怪里怪气的帽子。
在大理想找个便宜的宾馆住,又在大风中多走了一会。被吹的几乎要向后退去。当时没想到风花雪月这一说,只是在风中纵声大笑起来,那是一种不加思索的行为。只是因为畅快。这风吹的畅快。
我眼中大理的种种,是黛色的点苍山、古城的规矩和清爽、三月街上跑步的兵哥哥。
我和老冷的旅行所看所想,该是完全不同的吧。呵呵,我知道,老冷在另一个层面上体会着美和幽雅,一定还有说不尽的感慨。这层面高过我的感觉。
可我只是站在那里,感受清冷空旷的街,看不到它的历史和未来。只是吹着风,笑。
畅快淋漓。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