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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旅之七 在河上

老冷

十天前,也就是六月一号,我有机会到深圳看望姑妈。除了中午与朋友在艳俗的深南路用餐,一直呆在姑妈家里。上次和姑妈聊天,是前年秋天我在家乡养伤的时候,她从老河口来随州看我,坐在床边和我聊天。那次谈话对我来说很重要,解开了我胸中郁结多年的疙瘩——我终于开始以平静的心情去了解父系的历史。从记事时候起,父亲一家的灰暗背景就使我见人矮三分。我记得姐姐因为祖父的历史问题被团组织拒之门外时,曾经在母亲面前大哭过。在秋天的雨声伴奏下,姑妈讲了祖父在解放前夕,加入了什么团体,到1950年镇反时,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差一点被镇压,全家从此在这一顶大帽子下度过了三十年的光阴。详细的情况,姑妈也讲不清,她那时还很小。在生理伤痛中的我,似乎增加了对往昔岁月的感应,听着姑妈的温言细语,记忆起幼年在姑妈家度过的快乐时光,感觉到心中多年的不平,忽然就释放了。我那时想,姑妈是我父系情感中最亮的光芒。现在看,少年的阴影依然有效,对老祖父,我既没有了解的动力,也没有了解的机会了。

在深圳,和姑妈再提往事,她谈着谈着就泪眼汪汪:唉,吃了多少苦啊,不是人吃的苦啊。然而,那些苦,我是不能真正了解的。即使我曾经看着母亲躲在蚊帐里饮泣,即使我目睹五类分子被殴打,甚至,我还看见一个戴高帽的大肚子孕妇站在长条木凳上,造反派照她的肚子踢了一脚,把她踢下凳子,——可是,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一点点的心理反应。那时,我的作文经常被表扬,我会流畅地说自己“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是革命事业接班人。我和伙伴们一起,想尽办法折腾地主婆,把蚯蚓、毛毛虫丢在她的脏乱的白发中,挑一砣鸡屎放进她摇摇晃晃担着的水桶里。有一天,爸爸对我说,不要欺负老人,你自己的爷爷,也是这样被人欺负的。那时爷爷奶奶和姑妈一家远在大洪山里面,我还没有见过面,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来我是资本家的后代,让我感觉委屈和羞耻。父亲的话,只能强化我对遥远的祖父的鄙视。

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我心智和情感发育的基本养分,来自我的雇农成份的母系,主要来自我那不识字却有着坚强生命力的外祖母。这不仅由于人生的缘法,也是内心趋利避害的结果。和姑妈聊天时,我更感觉到那些看似虚空的往昔,并不曾远离我们今天的生命。

我在深圳停留了一共不足二十四小时,周五晚上,就搭最后一个航班回到我工作的长沙。为什么这样赶急呢?对姑妈的解释是,我周六早上必须上班。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理由:我想到清水塘周末文物市场去淘一淘。清水塘的周末市场,我上一个周六去过的,买到一些清代契书和族谱,我希望在离开长沙之前,再逛一次,看能否有什么奇遇。从深圳回长沙的第二天,雨很大,我在清水塘里面的文物库房点了个卯,就打上雨伞去市场。因为下雨,露天市场都不能用了,只有那些假瓷器在雨水中闪着清亮的光。大多数散摊都集中到二楼大厅,闷热加上烟雾,使大厅里光线暗淡。我搜寻很久,在一个摊上发现了一卷黄色的土宣纸,很规矩地写着满满的字。摊主说,这是书法呀,从前人写的。展开来看,是1951年的东西,标题为《自传》,可是卷末署名处却写着:“反省人李光华”。很显然这不是什么书法,而是当年的交代材料。这类东西一般不会孤立出现,应当还有一些相伴的卷宗。问摊主,摊主说,剩下的那些,不是书法了,意思不大。我执意要找全,他就费力地在一堆东西里掏摸,终于找到一份档案袋,说:全在这里了。我略加核实,就全买下来。

夜里开始读这份流落出来的档案。档案袋属于“湖南省东安县革命委员会人保组”,封面只填写了李光华的姓名和他所在的新塘队名。档案文宗中最晚的时间在七十年代,这也应当是这份档案袋的最新装填时间。最早的文件是一份“简历表”,从字迹看是李光华本人填写。下面我转抄这份简历表,格式略加简化:

填表时间地点:公元一九五一年于五月十五日二区人民政府

扣押日期地点:公元一九五一年于三月廿七日二区人民政府

姓名: 李光华

年龄: 三九 性别: 男

籍贯:湖南省东安县 住址:新塘乡新塘村

文化程度:中学肄业

家庭经济状况 人口:男一 ,女一 ;田亩:自耕一二.七亩;佃出六四.二亩;

铺屋:自住四间;耕牛:自用贰头,租出半头

家庭成分:地主; 本人出身:学

接下来是简历,和我们今天所经常填写的同样格式。我明白了,那一卷黄土宣纸的“书法”,其实就是这一次扣押期间所写的交代。这卷“自传”,共是四份,也就是说,李光华至少写了四份交代。四次交代,就是四次招供吧。试看他的第一次交代,时间是他被扣押的第二天,即1951年3月28日。——

自传

公元一九五一年三月廿八日

我名李光华,自八岁起从外祖父读私塾一年,至九岁时,废私墅,创设学校,于是入新塘国民学校读书四年,十四岁由新塘初小毕业,升入白沙高等小学读书三年,十八岁在白沙高小卒业,投考永洲蘋中,没有考中,因此这一年在家温习。十九岁时仍考蘋中,不中。是年,与同学请老先生唐蔼如,在唐姓祠堂补习。廿岁时,投考衡阳船山中学,读了一年半,因病修(休)业归家,没有读书。廿一、廿二、廿三岁没有做事,有时帮家中牧牛。廿四岁至卅岁,在新塘国民学校教书。因在这教书中的廿五年,就与社会有接近了。因此,伪乡公所唐乡长吉人,他介绍我补入国民党。因我初出社会,又是补入党员,也没有开会,也没工作。卅一岁到卅二岁,在伪政府田粮处,管粮约弍仟五百市石,因为那时是封建的社会,堆斗进,平斗出,多余谷卅市石,是我用了。这是不对的。卅三岁至卅四岁,因日寇陷境,在家帮助劳动。卅五岁做了伪保长半年,征兵三个,因为那时是封建势力的社会,做保长总是离不了压迫人民的。又做了伪乡公所经济干事三月,在这三月中,只做了追收给养谷的事,得到新水谷三市石,并没有贪污。卅六岁至卅七岁,没有做事,在家生产。卅八岁时初次解放,交粮甚急,因我家粮空,不能拿出,逼迫难过,又不知道法令,脑中一时糊涂,为避免目前逼迫起见,因此逃到外面,想作暂时避免。走至全县石乌黾,过去会见邓孔昭。从家中过去,恰好途中相会,他说,这边人地生疏,生活困难,最好到矮岭邓家去,他们是和我同族。因此就与他到了那边,住在富龙桥邓安清先生家中。每日除了教课以外,都是在房中看书,按时煮饭,绝对没有一刻出外走动。因为第一是语言不通,第二是人人生疏,又加之他那边也有点调查我们这边过去教书的,前几天听他们说,在江头村过去拿了两个教书的先生去了。因此我们格外不能乱动一点。及到三月廿四日,我区庙龙乡长陈连山、邓原普同区府李财务,带武裝数人,过去游击,经过富龙桥。他院子里小孩子看见,以为是他们本地同志拿先生的,因此叫我们到他的前山上躲下。我们也不知道,就跑开去了。到下午回来,知道李财务、陈连山等在那里吃了午饭,并见连山写了一封信,才知道是我们这区解放同志。于是,我们俩人心里总是思想不清,那知道是我们那边的人,应该不要躲好了。想来想去,是个大错误。再又不知道回去又晓得怎样,疑惑了两天,于是邓孔昭先回来,听一听消息,他走了,第二天上午,我母亲到了,他说,我们的秧黄了,又很高了,正好插田了,你马上回去,并且区政府也叫你们回去生产。我听了这话,拿了我带的东西,就与我母亲回来了,正是三月廿九日旁晚。四月初一日就插田。蒙政府宽大我的错误,于是我就很老老实实的劳动生产,到现在我知道我还有错误,所以应该要到区政府来反省反省。自知罪恶深大,蒙

毛主席及人民政府宽大无边,争取悔过自新。

填写人 李光华 (手印)

第二份“自传”,写于3月30日,即第一份交代上交后的两天。很显然,第一份交代未能澄清问题,审查继续进行。对比第一、第二两份“自传”,内容只有很小的不同,而用字的轻微区别显示出,李光华写第二份“自传”时,第一份并没有发还给他,他必须重新开始。在解释何以不再读书时,加上了一句:“廿三岁讨亲,没有读书。”另外,加上了在新塘学校当校长的情况:“廿五岁,在新塘小学当校长,在这年开始与社会渐渐有接近。……廿六岁至廿七岁,仍在新塘国民小学当校长。廿八岁又在新塘小学保长兼校长一年。”可能他最初并未意识到当小学校长是出任伪职,经过审讯才提高了认识。

和第一份“自传”一样,第二份交代的重点在躲交军粮逃到全县那一段:“卅八岁,正是一九四九年十月间,解放了,交军粮甚急,于是把我家的粮食完全交了军粮。一九五○年三月,又因清算赋粮四十八石,追交甚急,家中没有谷子,卖了杉木,又收不到款,情急,我兄弟看得款收不到,自家无谷,恐怕农会对我们不好,于是对我说,最好要避开一下,到秋收再交清。”这里明显增加了关于他兄弟的情节。接下来,更加详细地讲述躲避全县的情况。这在第三、第四两份“自传”中体现更明显。看起来,当初审讯的重点,也集中在李光华等人躲避全县时的情况。第三份“自传”写于4月2日,在第二份上交三天之后。关于逃躲的那一段,第三份是这样写的:

“秋收后,十月间,已解放了。正是交军粮,正急的时候,一九五○年正月,又是清算时候,我家除交军粮外,又清算赋谷四十八市石,卖了十么(亩)五分充税田作军粮,卖了二佰株杉树,因款不交清,没交清四十八市石赋谷,农协会进交甚急。我兄弟心中总是害怕,当时我还是在我大门口挖秧坵。一九五○年二月廿八日,邓宝仁到我兄弟家来了一转。至廿九日,我兄弟对我说,我们的谷子欠的数大,树钱又收不到,将来政府和农协会一定不容许我们的,最好要避开一下才好。我说,走是不好,现在又是生产的时候,家里交谁料理?他说,你若不走,我就走的,恐怕政府农协会找你,你不要怪我。于是我母亲也叫我走下好些。因此就于三月初一日,我说到紫溪收柱钱,我兄弟正午才走,在大唐后会的。到石乌黾过去,会见邓孔昭。因为他是先倒那边几天了,是到家里来拿东西的,因此在路上会见。所以他对我们说,别的地方,人生面不识,生活很难,最好要到矮岭邓家去,是我家族,我已先倒那边看了一下,地方很好。于是和他到了富龙桥邓安清家中。等了一天,邓宝仁、邓振云也到了,共同住在一处,并没有乱走。到了第三天,邓振云回来了,只有四人在那里。又等了几天,宝仁父亲到了这里,他说,我在麻田也挑了一些小朋友,你们不如分两个人过去教学,生活就不困难了。当时宝仁和我兄弟同他父亲就过来了,就余我和孔昭在那里(富龙桥)。每天除了教课外,都是在屋里,没有出来,我两人谈话都很少。于三月廿三日,听安清说,昨天下马田来了一些解放军,不知是哪里来的,把一个教书的先生赫走了,那位先生是你们那边的人。我们听了格外不敢出门,从没谈过别的反动的话,又未见他们有一点活动的行动,我就至死也不明了。及至三月廿三日,我们放了学生插田的假三天,至廿五日正午,我们煮好饭,没有吃,听院子里小孩子说,门前来了很多解放军,你们走下吧。我们一时慌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就山边跑去了。及至旁晚归来,见桌上有信,才知道是我们这边去政府李财务、庙龙乡乡长陈连山、邓原普,和了一些解放同志,吃了午饭才走。信上说是要我们回来。我们心中觉得今日不应该走好了,再又怎样办法?回去难,不回去更难的时候,等了两天,我想和孔昭一同回来。哪知道他死命不和我走,他要个人先回来看下。他在下午太阳斜了才走的。第二天,是三月廿九日上午,我母亲到了,说家里秧很高了,正好插田了,政府天天叫你回来生产。于是把我的东西拿好,回来了。但是我的兄弟先回来,他们都是同在白沙学校教书,那时是很好的,他们的组织内容我确实不明白。就是亲父子,各人心事是不知道的。我弟兄两人,平日都是离开的时间多,谈话很少,现在这些经过情形,句句是实在的,没有丝毫欺骗政府的。我自一九五○年三月归家,劳动生产,到现在,我的一切行动、态度,想人民政府是一面很亮的镜子,一定把我照得很清楚的了。”

原来审查的重点,在于这次逃躲是否有“组织”背景。很显然,李光华的弟弟李光芬等人,成为最主要的调查对象。李光芬、邓宝仁、邓振云等人在逃躲期间的行为,正作为有组织的地下活动受到追查。李光华只好拼命洗刷自己,强调自己绝不知情。

如果这份档案没有大的残损,那么,第三份“自传”上交之后,审查工作有了阶段性成果,一个半月以后,才写第四份“自传”,写作时间恰恰是前面提到的“简历表”的填写时间,即1951年5月15日。这意味着该有结论了,第四份“自传”的写作,带有走过场的意思,对于“作结论”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从第四份“自传”,大致可以推想这一个半月间,李光华所面对的主要审讯。关于生平履历,第四份和前面差异不大;关于逃躲全县的经历,也基本没有新情况。只是在交代事实之后,他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想我出去并没有反动组织,我兄弟光芬,他与宝仁、孔昭等,是很好的朋友,他们到李有武家里去过一次,有什么组织,这是相信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对我说,也不明了他们组织内容,这是确确实实情形,政府怀疑我与他们同在一个地方,又有兄弟在内,那(哪)里不知道?疑我打埋伏,这样我就永远洗不清白了。我想弟兄虽然相亲,但各心事是不知道,像我兄弟光芬,入了洪帮,我始终不知,到现在才晓得,这是证据。我现在到区政府来反省,差不多有两个月了,我的思想也有点进步,看到政府宽大,坦白的人释放也是坦白的人。一个人坦白了,就算改造了,才可以与新社会相结合。这样我还打埋伏、不坦白,那真是至死不悟的人了。蚂蚁尚且求生,那(哪)一个人愿死?我这次很老实,很坦白的写出来了。又杨杰一事,是我兄弟光芬叫他到宝仁家里去了一次,没有会到宝仁。他回来说,不愿参加唐介圭部队,我家种田好了。这是实情,望政府宽大我的罪恶,将来回去向人民低头认罪,不违反政府法令,老老实实在家春耕,劳动生产。”

交代就到这里了。档案袋里还附有几份文件,证明李光华扣押期间,区政府还在发动群众、收集证据。从时间上看,李光华从1951年3月27日被扣押,一直到1952年3月18日,还有关于他的罪行的调查材料,这期间,他当然是仍然在押了。这些文件字迹潦草,错别字很多,难以辨认,和李光华本人所写的,对比明显。

【文件之一】报告(公元一九五一年七月十八日):事由——反动地主李光华,前在国民党民国卅二年旧双河乡现任保管员,欺压农民,大斗打进,小斗打出,欺偏(骗)中贫小量土地,受他痛苦不少,剥削全乡农民血汗。又在一九五○年三月间,反动组织,在全县耳岭邓家一带,和唐介圭与邓虞元反动组织四处活动,请求政府依法枪决。这样地主,若不枪决,全乡农民不能伸头翻身。 南溪村农民蒋山行 七月十九日呈

【文件之二】报告(一九五二年三月十八日):事由,恶霸地主李光华害死李玉甫之情况。李玉甫解放前帮李光华长工十余年,生活和牛马一样。其至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日军过境,李光华全家逃走,把他留在家里看屋牧牛,他不在家看屋牧牛,李光华强迫李玉甫在家。以后日军到处杀人放火,李玉甫看到危俭(险),白手逃走到町田山上,一无米,二无盐,活活在山上饿死。这种恶霸,新塘村全体人民了解确实,呈请 政府,这种恶霸,要求枪决,农民才有永久翻身,享受和平。 新塘村村长毛上吉(印)农民主任黄垂顺(印)全体人民呈

【文件之三】报告(公元一九五二年三月十八日)事由,为呈枪杀封建恶霸地主李光华,贯从抓兵,紮取自肥,察办。由窃本乡地主李光华,于卅四年统任伪政府保长之职,勾结匪特杨杰,贯匪同党,是在本年四月初三日,无害(诬陷?)蒋国荣当土匪,伪保长报知乡府,索来枪兵十余名,将民困(捆)绑,紮取理处费谷捌佰斛。民蒋国荣的母亲刘氏,送至乡政府,压(押)了十余天,又冷又饿,连性命都死了。就是血债,一家大小被他冲散。拉拢落后青年知识分子,坚决反革命到底,罪恶累累,可恶的地主,可限(恨)可痛,理合具报 恳请察办,为民除害 新塘乡新塘村农民蒋国荣 呈(手印)

看起来,1952年3月18日,是需要上报审查结果,并等待最后处理决定的时候了。有一份文件,似乎是区政府的总结材料。明确称李光华为“该犯”,并称群众反映,“该犯于民卅六年任伪保长,欺压农民蒋三行,……卅六年藉征兵,贪污熊义臣谷四担……又于五○年暗地逃到全县一带,与匪首蒋介圭勾结,反动组织四处活动”,等等。文件末尾,大笔书写着这样一行:“代表意见:非杀不可。”

村和区的意见,都是要求枪决李光华。可事实上,李光华没有被枪决,而是被判了劳动改造,主要罪行就是逃到全县搞反革命组织。档案中还有一份李光华1958年11月30日用钢笔所写的“自传”,这样陈述1950年3月以来的历史:“一九五○年土改时,不满意共产党的政策,仇视农协主席,企图反攻报复,与弟光芬,及邓宝仁、邓孔昭、邓振云等,逃往全县矮岭邓家邓安清家,以教书为名,实地想投入唐匪介圭部队,反攻报复,因本乡解放部队了解破案,在一九五○年大镇压反革命时,李光芬、邓宝仁、邓孔昭等,同时服(伏)法,我蒙人民政府谅解,劳动改造7年。”

这时,李光华刚刚服完七年的刑期,回到故乡新塘村(已改名第五生产队)。七年的时间,使他完全(至少在文字上和口头上)接受了政府对他历史问题的分析和定性。原来,当年和他一道外逃到全县的那些人,包括他的兄弟李光芬,早在1950年就已经被镇压了。这些被镇压的人,就是本地的“落后青年知识分子”了。

档案中完全没有李光华服刑期间的材料。1956年对地富反坏进行规划的时候,李光华服刑缺席,1958年6月服刑期满归乡,就要补上这一手续,所以有一份文件是关于对他规划分类的,名为“东安县大庙口公社五类分子漏规补划呈批示卡”,在简历一栏写道:“该地主,从八岁玩耍读书,当过伪保管员、伪保长、伪乡公所干事,等解放后51年旧劳改了,到58年6月间释放回来的。”看来,计算李光华的刑期,是从他51年春被拘押开始的。生产队对他的规划意见是:“要求规划三类,加强监督生产。”群众意见一栏,写道:“根据他释放回家,又不大老实,特要求划三类。”笔迹与上面出于一人。这是1958年底了。前面提到过的李光华1958年11月30日所写“自传”,可能也是为了配合这次组织行动。到第二年十月,结论出来了,表格上东安县大庙口人民公社的印章下,写着:“同意群众意见,规划为五类分子三类。”几天后,东安县公安局的印章下写着:“同意公社意见规划,监督其改造生产。”

劳改后的李光华,填表说家庭人口时,总是填一人。他的妻子哪里去了?1964年的一个表格上提到了:“单人,因守法了,将老婆出嫁。”守法,应当是指李光华被判劳改。那时李光华面临七年刑期,他结婚已十五年的妻子被迫改嫁了。

档案中有李光华1958年所写的简短检查,还有前往水库工地劳动时所写的保证书。1964年对他劳动态度的一个评价,说他“这个人很活”,“和毛云清二人晚上总讲白话”。1966年的一份表格里,李光华批评自己:“在思想上认识不清,装病偷懒,恶劳好逸,盗窃生产物资,等等不良行为,经多次领导教育至今,思想上略有认识,痛改前非,力求上进。”群众监督的意见是:“劳动较积极听话,服从分配。”

档案中时间最晚的材料是1972年的。这是一份“大庙口公社五类分子评审表”。在“主要罪恶”栏,填写着:“不服从生产队安排,个人主义特别严重,今年以来批斗了两次。”“运动表现”栏:“在各项运动中表现差。”“贫下中农意见”栏:“该人在71年以来不服从安排和领导,在各项运动中表现差。”另外,还有几份很显然是同时期的材料,都是李光华交代解放前新塘乡地方政府任职人员情况的。这一包档案的时间下限,大概是1973年。

我没有去过零陵,对东安更是陌生。从地图上看,新塘在湘桂交界处,怪不得李光华他们会逃到全县去避难。买到这袋档案的第二天,我就结束了在长沙的工作,要回北京了。如果我早一点读到这份档案,我会安排时间到东安去一趟。当然,到了东安之后该怎么做,我还是全无主张。也许我会到新塘去,找那些还记得李光华的人,谈一谈。相信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和我祖父一样,虽然他更年轻些。他没有后人,但是有侄子和侄孙。这个侄子,应该就是李光芬的儿子,李光芬死时,他还年幼吧。这50多年,他也一定有许多难以对人言的遭遇。

可是我没有机会安排这次旅行了。回北京时我绕路到湖北老家探亲,同父亲有一次短暂的谈话。我提到祖父,父亲就很沉默,眼睛向地面看。祖父也是1951年被判劳改的,56年释放,遣送洪山涢阳乡下务农。姑妈一家带着奶奶,在附近镇上的小学教书。我1973年在这个涢水岸边的小镇子读了半年书,春天的某一个星期天,姑妈让我和表哥一起去看祖父,顺便给他送去一些风湿膏药一类的药物。如今我猜想,那是姑妈特意安排让祖父见到我吧。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祖父。现在我记不清他的像貌了,只记得那个小院子有棵老槐树,刺槐花落得满院,蜜蜂在头顶嗡嗡地叫。中午生产队里来人问什么话,祖父就解释了什么,后来姑妈说那人是专门负责监督祖父的。吃过午饭,我们就回来了。祖父送给我一个小像框,分别时好像摸了摸我的头,没说什么话。

我对涢阳印象最深的,是宽阔而清澈的涢水。夏天的洪水退去以后,在沙摊上可以找到很多甲鱼卵,有些已经变成了小鳖。我和表哥总是中午跑去河里游泳,奶奶凶凶地提一根棒棰来追打,收缴我们的衣服,让我们在太阳曝晒下光着身体回家,然后罚跪搓板一小时。那可真是如梦的少年时光,我们怎么理解在这样的时刻,会有那永难抚平的创伤正浸灌在我们的家人心中?

大概是我刚上初中时,那时母亲已经病重,很快将要弃我们而去,我遵父亲的指示,过年前给祖父写了封信拜年。我用刚刚从《说岳》、《水浒》上学来的腔调,以半通不通的旧式白话,向祖父表达了模糊的亲近之意。祖父很快就回信了,大意是说,很欣赏我的语文,希望初中毕业时我去看他。这是我们祖孙间唯一一次通信。1979年,也就是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祖父去世了,几个月后,平反的决定也等到了。我上高中时,写过一篇作文《槐叶秋思》,略寄对祖父的忆念。

祖父度过后半生的涢阳山村,在大洪山的北缘。我今年三月从荆州回家时,特意从宜城过汉水,穿越大洪山。天黑时分,经过涢阳那个岔道。路左的涢水干涸而晦暗,据说,由于大洪山森林锐减,涢水长年缺水。我已经将近三十年没有再来这里了。当年从环潭镇去涢阳,要经过涢水的一个小坝,水流湍急,好容易过了河,心里扑通扑通要跳很久。

2001-06-11.21:54:52

大雨

时间:2001-06-11.22:28:36

水喝到这份上,才喝出点味来了。

真诚背后的真诚,只有自己最清楚。

我就没心气捕捉类似的记忆,推荐、鼓励不过分吧。

隔水观音

时间:2001-06-11.22:38:21

小时候读唐诗,对地理的概念很生疏,因为生疏而又生出一种敌视。后来大了,才体会出唐诗中的地名的美。今天看了老冷的文章,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地名中的文化意味。

懒猫咪

时间:2001-06-12.08:48:36

很多感情和经历,都只好绕了又绕,走了又走,才可以说。

大慈善家

时间:2001-06-12.10:36:25

感谢小冷提醒我们注意另一种历史。让我们在“干涸而晦暗”的河道中引进往日的湍流。虽然我们过去说专政是百分之九十五对百分之五,但是十分奇怪的是有绝对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人会在对这种历史的回忆中感受到痛楚和苦涩。希望有机会和小冷灯下对酌,倾心畅谈。我们虽然不是一代人,有时又像是一代人。希望五十年之后的人说起我们,不会再用如此沉痛的语调。

老冷

时间:2001-06-13.10:43:51

这篇《在河上》是前天抽时间匆匆急就的,没有搁置、修改,文字较粗,而且对李光华材料的分析也有很多地方没有触及。比如,李光华在1951年所写的交代中提到他的母亲,说的是1950年3月的事情,但口气上,他的母亲当时(1951年)尚在,没有过世。但是当他1958年服刑期满后回到家乡,表格上说他家庭人口时,就只剩了他一人。照理,他母亲只剩了他这一个儿子,应当和他一起生活的。所以,很显然,他服刑期间,母亲就去世了。

西西弗

时间:2001-06-13.13:41:46

没有自己切身的生活,这份材料的解读实在无法立体、厚实起来。

历史的味道,其实就在这里面。

梅格

时间:2001-06-13.14:14:34

"祖父度过后半生的涢阳山村,在大洪山的北缘。我今年三月从荆州回家时,特意从宜城过汉水,穿越大洪山。天黑时分,经过涢阳那个岔道。路左的涢水干涸而晦暗,据说,由于大洪山森林锐减,涢水长年缺水。我已经将近三十年没有再来这里了。当年从环潭镇去涢阳,要经过涢水的一个小坝,水流湍急,好容易过了河,心里扑通普通要跳很久。”

这段里有六七个地名,很小的地方,却恰似生命长途中的无数个驿站,大大小小,回头望望 ,自是各有一番滋味儿。

很喜欢这个结尾。

枯燥的档案,冰冷的记述 ,感知着那个时代人物的可悲命运,让人唏嘘,人生恍如梦一场!我们迟早都要销声匿迹,谁能永恒?大概是那些破纸头上的卷宗吧。

懒猫咪

时间:2001-06-13.17:02:59

这个结尾让我想起《永别了,武器》里的开头:

“那年深夏我们住在村里的一所老房子里,越过河和平原可以望见远山。”